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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郊村(3)
 老头终于停了下来,站定院中心,他左右看了看,迈开大步,向北房走去,走到北房门口。他嘴里开始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念完之后,毕恭毕敬地对着大门鞠了一躬,然后,伸出那双鹰爪子一般的大手,轻轻叩了叩门。一边叩门一边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听了一会儿,老头摇了‮头摇‬,又向正房走去,刚迈上台阶,陈麻子不干了。他把胳膊横在老头身前,不悦地说:“你要干什么?”

 没等老头回答,陈麻子老婆已经在院门口喊了起来:“麻子,你躲开。”

 陈麻子有点惧内,他极不情愿地躲了开来,眼睛依旧谨慎地盯着老头。老头几步来到大门口,又开始嘀嘀咕咕地念叨,又开始叩门。叩了叩门,依旧摇了‮头摇‬,退下台阶。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下,径直向黄江水房间走去。黄江水没有阻拦,反正老头也不进屋,他想看一看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果然,老头还是老一套,走到房门前,念叨、鞠躬、叩门、‮头摇‬…

 这时,黄江水和陈麻子终于看出一些端倪了——这老头在选房间。

 院子里南、北、西屋,老头都看过了,看样子都不满意。只剩下一间东屋了。老头走到东屋前,依旧是老一套,念叨、鞠躬、叩门。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脸上出了一丝释然的神情,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地更厉害了。

 终于念完,老头回头对两个女人招了招手:“好了,可以进来了。”

 陈麻子老婆和她表姐,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进来。表姐急切地走到老头身边,客客气气地问:“师傅,可以了吗?”

 “恩。”老头擦了擦额头的汗,“就这间吧。来,你们两个把骨灰盒拿进去吧。”

 两个女人刚要进屋子,陈麻子又憋不住了。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抓住老婆,把老婆拉到一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骨灰盒怎么摆到咱家来了?”

 “你就别问了,回头告诉你。”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

 陈麻子老婆无奈地望了自己表姐一眼,回头低声音对陈麻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表姐家人多,根本就没有空房,这不,实在没办法了,求到我头上了,想着借一间空房给她姑娘和女婿做新房。我能说什么,都是亲戚。再说,也就七七四十九天就拿走了。”

 “什么?”陈麻子这下不干了,“这可不行,两个人死人骨灰盒摆家里,我不同意!”

 “你喊什么喊?”陈麻子老婆狠狠瞪了陈麻子一眼,悄声说,“我表姐给钱。”

 一提到钱字,陈麻子黑着的一张脸立刻舒展开来,语气也变了:“哦,那…那就放这吧,还是亲戚嘛。”

 两个人虽然刻意低了声音,但院子里的人又不是聋子,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表姐尤为显得不好意思,不知说些什么,只尴尬地对陈麻子点了点头。有钱赚,陈麻子也就无所谓了,大度地对表姐回敬一个微笑,突然,又想起了黄江水,毕竟人家也是住户,不知道人家忌讳这些不。

 陈麻子担忧地望了黄江水一眼。黄江水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个时候,老头倒有点不耐烦了,对着陈麻子老婆嚷嚷道:“行了吗?”

 “行了,行了。”陈麻子老婆小跑着走过来,回头又对陈麻子喊,“你去把钥匙拿来。”

 钥匙很快拿了出来,进了那把生锈的铁锁内,“喀吧”的一声,门开了。老头第一个走了进去,四下查看着。这房子虽然外表旧了一些,但里面一应俱全、干净整洁,陈麻子老婆过一段时间都会收拾一番,方便随时出租。

 房间里有一张,一张桌子,一台老电视,一把椅子。

 “还行。”老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桌子,“你们把骨灰盒放到上面,记住,男左女右。”

 两个女人急忙把骨灰盒摆放妥当,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

 老头不再说话,走到桌子旁边,开始从他的包里往外掏东西,他一样一样地掏,烛台、蜡烛、香、还有一叠白色的纸。黄江水和陈麻子都没有走,两个人趴在门口好奇地观望着。黄江水被那对烛台吸引了,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应该是一对古董烛台。

 烛台是黄铜的,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生了一些铜锈,但的地方依然光亮如新。烛台下方是两个小鬼一般的人物,相貌狰狞,穿着华丽,手舞足蹈地似乎在跳舞,高高地举着双手,顶着头顶的烛签子。看上去,应该值些钱。

 老头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将两白蜡到烛台上,点燃,放到两只骨灰盒前方,又拿出一只香炉,上几点燃的香。默默念叨了一些不知所谓的咒语。随后,将那一叠白花花的纸拿给两个女人,吩咐道:“贴到门窗上,今天晚上就能举行婚礼了。”

 两个女人接过来,拆开,是几对白色的“喜喜”字。不敢耽搁,很快她们就将几对“喜喜”字贴在了门窗上面。屋里一瞬变得鬼魅起来,香烛缥缈,惨白的大“喜喜”字在微风作用下不时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好像空气都变得气森森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说:“行了,你们都出去吧,晚上记得来就是了。”

 两个女人诚惶诚恐地答应着,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大门。陈麻子老婆的表姐对陈麻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匆匆离开了。

 表姐一走,陈麻子又拉住了老婆:“怎么,不是说就摆两个骨灰盒吗,这老头也要住这吗?用管饭吗?”

 陈麻子老婆白了陈麻子一眼:“你小点声好不好,让师傅听见了多不好。”

 看得出来,陈麻子老婆信这些。

 “那他要住多久?”陈麻子把老婆拉到一边。

 “要住七七四十九天。”陈麻子老婆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这不,表姐把钱都给我了,你就放心吧,我能干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吗。”

 陈麻子见到钞票,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陈麻子老婆接着说:“今天晚上你就早早睡吧,别管我了,我要去当娘家人,送亲的。师傅说了,这亲白天不能结,只能等晚上过了十二点才能把新人请回来结亲,之后,还要在新房里念上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文,才算完事。”

 “住住住。”陈麻子根本没心思听老婆说什么,他正沾着唾沫‮奋兴‬地数钱,“租给人是住,租给鬼一样是住。”讲到这里,忽然发觉这话有些不妥,旁边还坐着黄江水,立刻收起钱来,笑容面地问黄江水,“兄弟,晚上想吃点什么,让你嫂子给做。”

 “随便吧。”黄江水点燃了一颗烟,盯着那几个白花花的大“喜喜”字,他还在琢磨该不该偷那对古董烛台。陈麻子老婆默默地进了屋,去做饭了。陈麻子也拿着钱喜滋滋地回屋了。刚才还人为患的小院子,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一直在盯着东屋的窗户。

 那窗户里,飘散着明明灭灭的烛光,愈加诡异起来。

 安静的院子里,飘起了老头的念经声,听不清楚念的是什么,好像没一个字是中国字,又没一个字是外国字,只是速度很快,听上去很古怪。苍老、压抑、低沉、细碎,像是偷偷地在召唤着什么,又像是在悄悄地驱赶着什么。

 黄江水最终改变了主意,还是算了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他也不想去招惹一个怪里怪气的老头子。

 一直到晚饭的时候,黄江水都蜗在屋子里,陈麻子在院子里喊他吃饭,他才走出来。刚吃到一半,陈麻子老婆的表姐又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亲戚。他们一进门,就吓了陈麻子一跳。两个人手里各自抱着两个纸扎人,一男一女。

 男的穿着新郎服,女的穿着新娘服。白色的脸蛋上,各自涂了两个红彤彤的腮红,扎得活人大小。

 两个纸人都在笑,僵硬而怪异。

 表姐一进门就问:“师傅呢?”

 陈麻子老婆说:“在屋里吃饭呢。”

 “哦,那我们等一会儿吧。”

 老头大概听到了外面说话的声音,隔着门喊道:“人做好了?那进来吧。”两个人这才推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又退了出来,老头在里面接着喊,“别忘了,晚上十二点来送亲,不然,你姑娘是不会安省的,千万别忘了。”

 表姐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离开了陈麻子家。

 表姐刚走,天忽悠一下就了下来,南方小城,一到这个季节,总是梅雨不断。但今天的天色很怪,得像扣了一只大碗,可就是不下雨,黑沉沉地揪着人的心。不知何时,两只乌鸦突然出现,像是从浓密的乌云中猛地坠下来的。扇着翅膀,怪叫着落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上。

 陈麻子抬头望了一眼那两只黑漆漆的大鸟,脸立刻沉了下来,偷偷捅了捅老婆,说:“我说,这事儿有准头没有,我心里怎么突然有点发慌,总觉得你把那两只骨灰盒到家里要出什么事,今晚不会真召来什么脏东西吧?”

 “呸呸呸!”陈麻子老婆瞪了陈麻子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什么不好你念叨什么!”

 陈麻子被骂的有些窝火,站起身来,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朝着树梢丢了过去。那对乌鸦被惊飞起来,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绕着树梢不停转着圈子。他更火了,又捡了两块石头丢了过去。那对乌鸦终于放弃了这棵繁茂的老槐树,扑腾着向远处逃去。

 一边逃一边大声叫着,似是在抗议,叫得非常响亮、非常瘆人:“哇…”

 这非常响亮、非常瘆人的叫声在陈麻子听来却非常阴冷,他不清楚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那对乌鸦叫错了,直到那声音随着那对乌鸦消失在天尽头,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如火的残,他怎么听怎么觉得那对乌鸦叫的不是“哇”,而是“鬼!鬼…”

 “老婆…”陈麻子不安地坐下。

 “吃饭!”没等陈麻子说什么,陈麻子老婆就干净利落地阻止了陈麻子,她低头望着碗里的饭,飞快地往嘴里送,不时还拿筷子敲一敲碗边。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一紧张就如此,控制不住。终于,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一下就咬住了嘴

 陈麻子老婆也有点担心了。事实上,这种担心是无缘有的,但就是克制不住。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无缘有的,你会无缘有的高兴,无缘有的哭诉,当然,也会无缘有的恐慌。这种东西是挡不住的,很可能会因着一件事情而膨扩大。例如,在夜深人静时,你忽然听到一声惨烈的猫叫,或者,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肩膀…

 陈麻子老婆现在也觉得这事做得有点玄了,家里放两个骨灰盒,还要结亲,真的没问题吗?

 三个人匆匆吃完了晚饭,各自回了房间,谁也没有再出来。好像都很怕什么东西突然破门而入似的。

 黄江水倒是不在乎,他回屋之后就睡着了。

 时间不等人,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整个西郊村都笼罩在一丝朦胧的橘光晕下。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陈麻子表姐来了,在院子里呼唤陈麻子老婆,两个女人开始坐在院子里等待替的那个时辰。

 由于无聊,两个女人在院墙下开始闲聊。自然聊到了表姐的女儿,那个年纪轻轻撒手人寰的女孩。

 表姐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从中来,在渐浓的夜下,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那是农村女人特有的哭声,很惨烈、很洪亮,拉长声调、调高音量,乍一听下去,像是在哭魂一般,长长短短、短短长长,让人听了心里一阵一阵地发

 最后,陈麻子老婆制止了表姐的哭声,她劝道:“别哭了,今天是大喜事,一会儿姑娘和女婿回来了,见到你这副模样能高兴得起来吗?”

 表姐似是恍然大悟,忙擦了擦眼泪:“对对对,是大喜事,你看我这眼皮子怎么这么浅。”

 …

 两个女人的对话加快了时间地流逝,不知不觉,十二点了。

 沉静的小院子传来了老头沉闷地呼唤声:“都来了吗?都来了就进来吧。”

 两个女人答应着,不敢再出声,乖乖地进了东房。此时的黄江水早被刚才表姐的哭诉声搅醒了,听到两个女人进了东房,他再也睡不着了,突然很是好奇,很想看一看这亲是怎么结的。想到即行动,他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蹑手蹑脚地趴在了东房的窗户下。

 东房的窗帘虽然拉着,但拉得并不严密,可以看见大半个房间。

 黄江水看到那个老头变了个样子,和今天见面时完全不一样了。他换了一身类似古装的衣服,大红色的底子,上面绣着很多黑色的魑魅魍魉、奇鬼怪神,还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脸上抹了白粉,画了红嘴,看上去就像那两个纸扎人。

 而那两个纸扎人,被摆放在骨灰盒前方,男左女右,从头到脚被罩上了一块猩红色的大布,只出一小截纸质的黑色鞋尖。若不知道,还以为是两个衣服架子。两个女人则听话地站在老头身后,屏气凝神,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老头。

 此时此刻,老头成了屋子里的焦点。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有几十秒钟,十二点就要到了。

 终于,屋子里回响起单调的钟声。

 老头回过头去,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嘴里开始嘀嘀咕咕地默念着什么,念了许久,他才跪在地上,朝四面八方磕了三个头,那模样看上去很慎重、很小心,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出什么大子似的。磕完头他再次站了起来,点燃了几炷香,对着那两个纸人不停地鞠躬,嘴里依旧急促地念叨着不知所谓的经文。

 气氛恍惚之间变得很是肃穆,好像都在踹踹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屋里屋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老头停止了一切运动,嘴巴的运动,‮体身‬的运动,随之而来的,似乎空气都停止了动。他眯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两个纸扎人,似乎在运气,不多一会儿,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滑落。大概五分钟之后,他猛地大叫了一声:“来!”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屋内的两个女人和屋外的黄江水都吓了一跳。

 陈麻子老婆甚至压抑地尖叫了一声。

 很明显老头的这声“来”不是说给那两个女人的,而是说给那两个纸扎人的。就在老头的喝令之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首先,是声音,刚开始,的确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很快两个女人惊诧恐慌的表情便足以证明那声音来源的不可思议——是纸张发出的清脆之声。

 确切地说,是那种纸张‮擦摩‬移动发出的清脆响声。

 两个女人的眼睛瞪大了,嘴巴张开了,视线凝固了,凝固在了那两个纸人上。这种面目表情的变化,随着屋内清脆的纸张‮擦摩‬声,变得越来越夸张。黄江水虽然听不见那声音,但他看得清楚,那两个纸人动了一下,虽然很轻微,只是在红布外的鞋子尖微微动了一下。

 黄江水也瞪直了眼睛,完全被震撼了。

 老头应该是见得多了,并没有反常表现,他弯身将手里的香在了纸人面前的香炉中,直起身来,合十双掌,嘴里又开始念叨,那话半文半白:“东南西北中,魑魅魍魉来,人间地下一朝见,殊途同归还复来…”念到这里的时候,他蓦地皱了一下眉。

 接着,老头的‮子身‬向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在了香炉前,开始大口大口地干呕,胃里还未消化的食物伴随着黏,汹涌地从他嘴里涌而出,地上很快就污秽不堪,屋子里弥漫了一股刺鼻的腐烂味。

 两个女人吓坏了,紧紧抱着对方的‮体身‬。

 与此同时,香炉“嘭”的一声起火了,蓝紫的火焰疯狂地舞动着。

 老头看了一眼香炉,似乎也惊呆了,他捂着肚子飞快地摘下帽子,扣在了香炉上,这才止住呕吐,气吁吁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着空气。他脸上的白粉掉了不少,出蜡黄的皮肤,看上去就像一只刚刚被法师收服的恶鬼。

 许久,陈麻子老婆才松开表姐的手,怯怯地开口问道:“师傅,你怎么了?”

 老头无力地摆了摆手:“今…今晚不行,有问题…”

 “有问题?”表姐也挪了过去,“有什么问题?那我姑娘的婚事…”

 老头好像真的累坏了,抬起手来,气如牛:“先…先扶我起来。”  M.ug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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