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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让父亲放心,不要生母亲的气。妈妈平时就爱瞎心,何必那么生气呢?健一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的模样。“我还跟妈妈说,购物中心人真多。妈妈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种地方去头会痛的’,我们还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饭。”

 “妈妈没有骂你?”父亲镜片后的眼睛眨巴着,问道。

 “没有。昨天妈妈不太舒服,一直无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窗外是一片雪景。‮夜一‬工夫,外面就变成了一片冰雪王国。黎明时分的天空,却呈现出南国大海般的湛蓝。在关东地区,大雾过后的第二天,常常会出现晴朗的好天气,简直叫人忘记仍身处严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个典型的大晴天。

 父亲摘下眼镜,用一只手着眼睛,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你也要当心啊。”

 健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亲随即又含糊起来,用手‮劲使‬擦了擦脸,“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这时间根本不必担心迟到。现在是七点刚过,在这个季节,城东第三中学的上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钟响预备铃。从健一家到学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钟左右。

 此时出门走到学校,估计校门都没开呢。

 没想到积雪的道路竟那么难走。早知如此,就穿胶鞋出门了。可这样一来又等于宣布自己不擅长运动,腿脚不灵活。

 城东第三中学的正门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两位男教师正手持铁锹在那儿‮劲使‬铲雪。其中之一是体育老师,负责初一年级,健一对他不怎么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会课老师楠山。楠山老师已年近四十,却身材魁梧,还兼任柔道部的顾问,是个厉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缘。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楠山很谈得来。但健一非常讨厌他。对于健一这样羸弱的男生,楠山常会口无遮拦地冷嘲热讽,还不在乎地说:“没有个好身板怎么行?不喜欢体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欢“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体身‬”这句座右铭。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尽管校门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现一些学生,但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看不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健一开始沿来时的路往回走,顺着围墙向右,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一扇边门。在上学的时间段,边门通常会关闭,学生必须按规定走正门进入学校,这样方便监督学生。可学生们也有自己的习惯,一些违反着装规定或经常迟到的同学,往往会翻过这扇边门进入学校。

 健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有时走到半道发现忘带东西,回家取来后再走正门就来不及了,只能翻过边门进入校园。他虽不擅长运动,但若有必要,这点动作还是应付得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积雪很厚的情况,翻进去想必不怎么吃力。

 果不其然。边门关得很紧,但被风吹拢的积雪,一直堆到了离地八十公分高的横杆处。双手一抓上涂着黑漆的铁栅栏,他立刻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冷。

 边门内的后院空无一人。后院只有两米宽,夹在围墙与砖红色校舍之间。那里有好几堆冷风吹成的大雪堆,像一个个没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视着健一。由于这里背,太阳照不到,气温特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天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体身‬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体身‬在空中晃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一声,‮体身‬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门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身,从头到脚沾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训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只手!

 怎么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着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拣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越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脸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衣的衣领上沾了雪,眼睫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睁开的。

 脸上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大巨‬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了许多发“雪弹高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大巨‬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跪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上呢。

 “小狗和小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的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亲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捕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子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一语中的。

 昨晚凉子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常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圣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齐,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的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搜查本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劝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间说出了“账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已,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坏。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翔子,瞳子,妈妈送你们去。”

 “好啊!坐车了!”

 瞳子开心得直拍小手,母亲却对她摇了‮头摇‬:“想得美。我只陪你们走到集合地点。”

 翔子与瞳子上的小学,还遵守着集体上学的原则。

 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学校已经很少了,因为儿童的人数正不断减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区,老式的都营住宅、公团住宅还很多,近年来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与时代相反,学龄儿童的人数不降反升。

 “说不定我们的车连引擎都冻僵了。”翔子没好气地说,“偏偏是你型的,像个玩具似的。我早说该买辆奔驰的厢式车了嘛。”

 母亲咧嘴笑了。

 “啊呀呀,翔子要用岁钱买吗?真是对不住了。”

 两个妹妹嘟囔着要穿昨晚收到的连帽大衣去上学。围巾是凉子为她们织的,两条一模一样。翔子非要梳马尾辨,凉子只好将自己的准备工作往后推,开始跟翔子那头倔强的头发做艰苦斗争。

 “唉,好想把头发拉直啊。”

 “是吗?我也想呢,可是不让做呀。”

 “美纪就做了,还漂染了呢。”

 “那是别人家的事嘛。”

 母亲终于能领着两个妹妹出门时,已经是八点差五分了。凉子此时刚刷过牙洗过脸,还是睡衣外套了件衣的装束。八点十五分前不进教室就算迟到,得抓紧了。

 从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两分钟,但不得不从边门进入学校。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学时必须走正门,所以凉子每天上学都得绕远路,这样就要走上六七分钟。

 “要迟到了!”

 就在手忙脚换上制服时,她听到了第一辆警车的警报声。

 很近啊,凉子心想。警车从屋子北面的大道上开了过去。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在洗脸池前梳头时,凉子第二次听到警笛声,这次仍然很近,与前一辆警车方向相同。由于路上积雪,警车开不快,所以警笛声特别闹心。

 紧接着又是救护车,鸣笛的方向与警车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吗?”凉子把头探向起居室问父亲。父亲不在那里,大门却敞开着。“爸爸…”

 家附近有警车开过,父亲一定会出去看一眼,这是他的职业病。凉子拖着便鞋跑出家门,父亲正背对自己站在大门口。明亮温暖的太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光甚是耀眼。凉子举起一只手遮挡额头。

 “就在附近吧?”

 听到凉子的说话声,父亲回过头,眉宇间的神色稍显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不会吧?”

 警车和救护车确实是冲那里去的,而“不会吧”三个字只是凉子遇事便会口而出的口头禅。要是平时,父亲肯定会斥责:“动不动就说‘不会吧’,没教养!”可现在父亲却没对她发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换了衣服就来,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快要迟到了呀。”

 “我马上就来。”

 父亲踏回家门,与凉子擦身而过。凉子踩着父亲刚留下的脚印向大门口跑去。每个脚印都深达三十公分,没过了便鞋和脚踝。

 站在大门口是无法掌握情况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盖下杂乱无章的街道,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神圣的光辉。天空一片湛蓝,澄静透明,看不到一丝云彩。纯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没错,确实不同寻常。

 父亲的感觉正确无误。一转过街角,就看到城东三中的边门前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街道狭窄,三辆车拥挤在一起,没有其他车辆,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内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察警‬中间,有几名教师无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不愿与父亲一同去学校的凉子见到这幅光景,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紧紧拽住了随后赶来的父亲的防寒服袖子。

 “怎么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警灯,将手放到女儿身上,“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这…”

 “等着。”

 “有同学过来,我怎么说?”

 “一起等着,别去学校。”

 “一起等?可是…”凉子那双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明白了。”

 ·

 积雪的道路上,藤野刚艰难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脑海中猜想,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力暴‬事件,甚至仍在进行?今晨将举行结业典礼,这一点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园‮力暴‬,绝不是十年前那种毁坏教育设施的胡乱发,而要更尖锐,更严重。有时引发‮力暴‬事件的,并非在校学生,而是从前的毕业生。今天的事件中,会不会已经出现了受害者呢?

 刚才与凉子简短的会话,想必已使她联想到了这种可能

 “早上好!”

 因为积雪的阻挠,前进一步要花的时间,大约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刚离警车老远时就朝着学校边门大声打了个招呼。‮察警‬和老师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齐刷刷地朝他转过脸来。

 藤野刚一边继续与积雪的街道苦斗,一边从防寒服的内袋中取出‮察警‬证,举到自己的脸旁。

 “我是警视厅的藤野,是该校二年级一班藤野凉子的父亲。”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能看清‮察警‬和老师们相貌的距离。老师们聚集在边门里侧,‮察警‬和救护人员则站在自己这边。在这波人之中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的家离这儿很近,所以过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相互谦让。藤野吃力地蹚着雪,朝离他最近的一名‮察警‬走去。这是位上了年纪的‮察警‬,帽檐下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老‮察警‬也踩着胶鞋向他走来,扫了眼藤野的‮察警‬证,低声说道:“是这样的,有一名学生死了。积雪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不是藤野刚心中最坏的答案,却也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是该校的学生?”

 “是的。发现者是他的同班同学,一看到脸,马上就认了出来。是个男生。”

 “所以不是校园‮力暴‬事件,对吧?”

 老‮察警‬摇了‮头摇‬:“不是这么回事,校内并无异常。”

 藤野刚想询问死去学生的姓名,随即打消了念头。即使问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脸冻得通红的年轻‮察警‬站在警车打开的车门旁,一个劲地对着无线电话说话,估计正在联络当地警署。城东警署离这儿不远,但就眼下的路面状况,大概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现场勘查。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可惜地上的积雪已经踩得七八糟了。

 藤野刚的脑海中闪过“‮杀自‬”二字。“学生”与“‮杀自‬”的组合容易引发悲剧的联想。先入为主的观念虽然要不得,但藤野刚心中的天平已经条件反地向“‮杀自‬”那边倾斜。

 他几乎同时想到,那些要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不幸孩子,选择学校作为自己终结之地的情况倒并不多见。

 由于学校的原因而寻死的学生,反而不会在学校里死去。

 “或许是‮杀自‬,看来不像杀人事件。”就像在附和藤野刚的想法似的,年长的‮察警‬低声说,“不过,如今的学校实在让人搞不懂,恐怕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可真叫人受不了。”

 “眼下还做不了定论吧。”藤野说着,从老‮察警‬身边离开了。边门内稍远处的雪堆中蹲着一名救护队员,尸体应该就在那里。刚刚拉起的“止入内”黄警示牌,不合时宜地炫耀着鲜的色彩。

 救护队员站起身,向藤野刚默默行礼,随后退到一旁。在被扒开的积雪中,一条冻僵的手臂映入藤野刚的眼帘。黑色衣的袖子上覆盖着白雪,像是打上了一层霜。

 看来,已经没有救护队员的用武之地了。想到报案者明知抢救无望,却依然拨打了急救电话,心里就不酸楚难忍。

 一定冻得够呛吧,真可怜。藤野刚一声不吭地双手合十。这时,他发现学校周围居民楼的窗户里,有人‮头摇‬晃脑地朝这边张望。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幸好大雪将你隐藏,让你不用暴在围观者的视线之下。虽然冷,还是再忍一会儿吧。

 “藤野先生,藤野同学的父亲。”

 藤野循声望去,是一名五十出头的小个子圆脸男子,和一名同样年龄却要高出一个头的女子。两人正略显慌张地对藤野鞠躬行礼。平时,学校的事全部交给子打点,这些老师藤野一个也不认识。

 “我是校长津崎。”圆脸男子说着,又鞠了一躬。他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

 “这位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津崎校长朝身边瘦骨嶙峋的女教师抬了一下手,继续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您担心了,真是过意不去啊。”他那圆润温和的脸上一片惨白。

 此人就是“豆狸”啊——藤野想起来了。这是学生们给他取的雅号,女儿凉子曾笑着跟自己说起过。

 “哪里,实在令人遗憾啊。其他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津崎校长马上回答:“已经上学的学生都在教室里等着呢。大家都是从正门进去的,还没人发觉这件事。”

 “可只要看到警车,马上就会发觉。”

 “今早有结业典礼,大家原本就要到体育馆集合。在这之前,我会通过校内广播向同学们说明情况。是不是马上要展开调查工作了?我们会听从警方的安排,并尽快让学生们放学回家。”

 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话倒是有条有理,纹丝不。很久以前,藤野刚曾参与过两次校内伤害事件的调查。由于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警方手的地步,两所学校的老师当时全都慌了神,一点也指望不上。

 “豆狸”则与众不同。至少在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作为学生家长,藤野刚稍稍宽心了一些。

 “我是听到警笛声才陪着女儿一起来的。她还在等着呢,我这就去叫她上学。老师们也要辛苦了,诸事拜托。”藤野刚恭敬地鞠了一躬,又向‮察警‬们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尽管事件发生在女儿就读的学校,自己还是不宜介入过深,对事件有个基本了解就行。在凉子冻僵前,得让她尽快上学去。

 马路上,凉子正和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站在一起。这是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孩,身穿校服,戴着红色围巾。她看到藤野刚后,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事情明白了,你们上学去吧。”

 “出了什么事?”

 “你们到了教室,老师会说明的。虽然是个不幸的事件,但并不是爸爸担心的那种,没什么危险。”

 凉子的脸部肌稍稍放松了一些:“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不用害怕。不过,说不定会受到点刺。”

 “刺?”

 “嗯。有个学生死了,名字和年纪都还不知道。”

 凉子与身边的同学面面相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藤野刚心想,女儿想说的,估计还是“‮杀自‬”这两个字吧。

 “你们先去学校。之后的事情听老师安排就行。”

 虽然眼中的神色依然惊恐,凉子还是镇定地答道:“是。”

 戴红色围巾的女孩捅了捅凉子,问道:“他是你爸爸吗?”

 “嗯。”

 女孩抬头凝视藤野刚,嘟囔道:“传说中的魔鬼刑警啊。”

 她不是在提问,也不是在打招呼。听她的语气,似乎仅仅是在进行描述。她认真的脸庞十分可爱,藤野刚忍不住出一丝笑意。凉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跑步过去吧,不然就迟到了。”

 藤野刚将两个女孩赶向校门。看着她们的背影,他的内心隐隐作痛。死去的男孩,但愿不是凉子的朋友。

 学校的大门口,副校长正严阵以待。迟到的凉子本以为会遭到训斥,谁知他只说了句“快进教室吧”,并未多加指责。

 是谁死了?几年级几班的?

 藤野凉子成功“滑垒”虽说开课时间早过了,可二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还是哄哄的,讲台前空无一人。班主任森内老师的家离学校较远,遇上这样的大雪天,说不定还在路上呢。

 班长藤野凉子迟到了。如此稀罕的事儿,大家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都在起劲地谈论着“事件”

 “喂,边门那儿停着警车,好像出什么事儿了,知道吗?”仓田真理子立刻就来搭话了,短短的马尾辫左右摇晃着。

 “不知道啊,出什么事了?”凉子应和道。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一起上学的古野章子是隔壁二班的,刚才分手前,她还理了理红围巾说:“凉子的魔鬼爸爸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还说:“要不引起可就糟了。”

 章子参加了戏剧社,既上台表演也动手写剧本。一年级时,她跟凉子同班,两人几乎一见面就成了好友。章子有些与众不同。母亲邦子说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正因这份“懂事”,她才会做出之前的反应。幸好遇到的是章子,若换做其他女孩子,现在肯定火烧股似的逢人便讲:“有同学死了!‮察警‬正在调查呢!”

 被教室的嘈杂声包围,凉子着冻得冰凉的小手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

 有两张课桌空着。

 一张在靠窗那排的最前方,是柏木卓也的课桌。他从十一月中旬开始就一直拒绝上学,对这张空课桌,凉子已经习以为常了。而另一张课桌也空着,就不免出人意料,因为那是野田健一的座位。

 健一是个沉默寡言、懦弱胆怯的少年。凉子和他接触不多,今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集。他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叫人没法喜欢。每次看到野田健一,凉子就会想起一条讽刺上班族的标语:不旷工,不迟到,不干活。

 健一确实极少迟到。

 刹那间,凉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个死去的学生,不会是野田健一吧?虽不旷课,却会‮杀自‬?

 ‮杀自‬?果然是‮杀自‬吧。章子也说:“学生死了,肯定是‮杀自‬的。但愿不是我们班的。”

 该不会是真的吧?凉子将目光从健一的课桌上移开。城东三中三个年级各有四个班,每班有三十来人。算下来,全校约有三百六十多名学生。死去的学生,即为三百六十分之一。

 “还发不发成绩单了?”

 “不发才好呢。”

 身后闹腾得厉害。凉子的座位处在教室的正中间,恰好象征着她与同学间的关系。身后闹哄哄的一伙,以及前方静悄悄的一片,都和凉子保持着微妙的友好关系。毕竟是班长嘛。

 教室前门的玻璃映出了人影。门“砰”的一声打开。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手拿点名簿走了进来。高木老师十分瘦弱,简直让人为她的健康担心。她五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西装笔。教室里的吵闹气氛,开始夹杂几分不和抗议。高木老师作风严厉,不讨学生喜欢,上的语文课也比别的老师艰深难懂。有一部分家长也讨厌她,甚至有些敌视她。

 “早上好!”高木老师摆出比任何学生都更为端正的姿态向大家打过招呼,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说道:“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今天早晨,校内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

 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刚劲有力。

 “关于此事,之后校长会在广播中跟大家说明。在此之前,请大家在教室安静等候。现在开始点名。”

 “为什么来的是你呢?”教室后排,一名男生用不算友好的嗓门问道。

 “森内老师现在有事不开身。发成绩单时,她会来的。”

 男生们哄笑起来。

 “森林林迟到了吧?”

 “玩到早上才回家的吧?”

 班主任森内年仅二十四岁。她的教师生涯是从城东三中开始的。任教外语的她生得清新脱俗,英语发音委婉动听,有人猜测她是个“海归”事实并非如此,她身上倒是有几分CNN电视新闻女主播的华美气质。因此不仅在一班,在整个年级范围内,她一直受到那些无心学习的男生们的热情拥戴。这种拥戴并非处于尊敬,而是将其视作人气偶像明星。

 然而,女生们对森内的评价,分成“景仰”和“反感”两派。景仰派中最发烧的那群还会时刻追随其左右。凉子应该算是反感派的,但没人知晓到这一点,森内老师本人也是毫无察觉。

 “不准给老师起绰号。要讲多少遍才明白?”高木老师干净利落地抛下这句话,不等学生们反驳,便开始点名。点名是每天早晨重复上演的场景,连闪烁的警灯和学生的死讯都无法动摇其半分。

 高木老师跳过了柏木卓也的名字。凉子对其并不在意。自十一月起,森内老师一直是这样做的。然而,当野田健一的名字也被跳过时,凉子感到不对劲了。

 有同感的似乎不止凉子一人。点名结束后,向坂行夫举起了手。

 “老师,野田今天没来吗?”

 向坂行夫是个老实巴的男生,与野田健一关系很好。

 “野田来了,他不太舒服,正在休息。不用担心。”

 “不舒服?”向坂行夫的脸上出愈发担心的神情,“他出什么事了?”他的本意或许并非质问老师,出口的问题却十分尖锐。

 “我说过了,不用担心。”

 “老师,”教室后排响起另一个男生的声音,“那警车是怎么回事?死人了吧?是不是‮杀自‬?”

 学生们的脑袋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正如凉子和章子看到警车时产生的联想,大家也都想到,校园里有学生死了,应该是‮杀自‬吧。

 没人期待这种轻率的提问会得到正面回答。那只是口而出的玩笑罢了。可高木老师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她环顾教室,‮子身‬站得笔直。从额头到脸颊到下颌,全部瘦成皮包骨的那张脸,竟然仍能刻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违反了物理法则。

 高木老师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将目光投向空着的课桌。

 那是柏木卓也的课桌。

 凉子感到自己的口仿佛被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闪烁其词也没什么好处,尤其对这个班。”

 高木老师仰起脸,望向远处,金丝边眼镜的镜框闪出一道光。

 “你们的同学柏木卓也去世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你们都要冷静,好好在教室里坐着。还有,要在柏木的桌子上摆放鲜花,有谁愿意帮忙吗?”

 “豆狸”是个演说狂,逮到机会就会兴致地说个没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尤其是夏天列队在操场上站得两腿发麻,或是冬天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坐得股生疼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幸好津崎的演说还算风趣幽默,涉及的话题也不单调——从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到最近读过的书;也常会谈论一些时事问题,不过他从不照搬报纸上的社论,而是通俗易懂地阐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时也许是过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劲头一来,就会口无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为是的论调。为此,不仅有家长打来抗议电话,甚至还多次被学生当面指出用语错误。校长的口误,已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今早的讲话无论如何也与幽默沾不上边。校内广播一出生,藤野凉子就发现,津崎校长的声音有些堵。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校长津崎。”

 开完头,他顿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绝起来了。

 城东第三中学的播音设备破旧不堪,音响效果极差。有一次播放午间音乐,冲绳女歌手唱到高音时,喇叭竟破了音,发出“哔哔哔”的刺耳杂音,简直像在扯着嗓子快速念经。承受这糟糕音响的校舍也同样破烂,伤痕累累的墙壁和走廊对声音的收和反都极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听不清广播的内容。

 此时此刻,津崎校长的话音也变了调。

 “各位重学,早上跑。”

 校长的开场白被扭曲成这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广播那头校长的长时间沉默吸引住了。学生们的不安与好奇笼罩了整栋教学楼。

 “今晨,是东京久违的大雪过后的早晨。”

 或许是音量调低的缘故,校长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凉子将胳膊肘搁在课桌上,十指握。身旁坐着的仓田真理子不知为何,双手像祈祷似的合掌在眼前,将额头抵在指尖上。刚才哭泣的女生,现在又发出了擤鼻涕的声响。

 除此之外,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光中熠熠生辉。可是,就在这样的早晨,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顿了一下,喇叭里再次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

 “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学校的边门停着警车。听到警笛声,肯定有同学会感到震惊。在此我先说明,学校里并未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平静地听完这次广播。”

 “校长在说什么呀?”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道,“柏木死了,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是说没有发生校园‮力暴‬事件。”有人低声说明道。

 凉子猛然回头,真想大喝一声:讨厌!别出声!你们平时一点也不关心柏木,现在哭什么哭!

 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凉子低下头,垂下双眼。角落里还有别的女生在哭,时不时传来泣声。

 凉子的双眼是干的。同班同学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冲击,但她不出眼泪。她内心某个角落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哭不出来,是否说明我很冷酷?没有对柏木卓也的哀悼,却更在意自己内心的动态,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现?

 凉子沉默着,教室后方反倒传来了男生的喊声:“烦死人了!哭什么哭,笨蛋!”

 没人回应,泣声也并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响起来,传出校长的讲话声。

 “所谓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们得知,我校二年级一班的一位同学亡故了。他的遗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车和救护车就是为此而来的。”

 “该同学为何死在校园里,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后将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但绝不会发生影响大家日常学习生活的事件。请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会取消。本次广播结束,各班各自召开班会。从班主任老师手中拿到成绩单后,请大家赶紧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团活动一律停止。请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泼地度过寒假,接新年的到来。”

 “虽然,今天早晨的事件会令大家痛心万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坚强的心态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感到‮体身‬不适,请向班主任提出。开班会时,请大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班主任。另外,为了社团活动的重启,请大家确认各社团内部的联系方式。”

 这些细琐的事务,本是不用校长亲自过问,但这就是“豆狸”的风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这一事件后,想必也会担心。大家请向父母转达:最近几天内会召开一次家长会,具体时间将通过电话另行通知。”

 “各位同学,本次广播即为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我期待在第三学期(注:日本中小学一学年一般有三个学期。)开学典礼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脸。”

 广播结束后,一直垂着双眼的高木老师抬头扫视了一圈教室。

 “校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请寒假里会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的同学举一下手,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两三天,就不必留了。整个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学请举一下。”

 同学们摇晃着脑袋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举手。

 “没有是吧?社团活动的电话联络网不会停用,请各社团自行确认。接下来,发成绩单。”

 “老师。”一个女生举手说道,“森内老师她怎么了?”

 凉子以为高木老师会斥责道:不相干的事情少问!但高木只是板着脸,平静地说:“森内去柏木家了。她虽然也为你们担心,可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还有,”高木老师瘦骨嶙峋的双肩垂落下来,“葬礼的日子定下来后,学校会联络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别吧?老师们也会出席。”

 或许是“葬礼”二字带来的影响,教室里哭声一片。真理子已哭得双眼通红,凉子为掩饰自己滴泪未,不得不深深垂下脑袋。

 往常,发成绩单总会引发不小的动,可今天却在静默中进行,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务。凉子突然联想起电视中排长队领取粮食的场景。那是一期介绍东欧某个内战不断的国家的纪实节目。镜头中的市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嘴里吐着白气,只能耐心静候。

 轮到自己时,凉子抬头近距离看了一眼高木老师的脸。他的眼睛同凉子一样干涩,不仅没有眼泪,连眼角都不带一点红。

 视线相接的瞬间,高木老师似乎觉察到凉子并未流泪,并在那一瞬间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凉子对高木老师并无好感。班主任森内老师的性格太随意,这位年级主任则正相反,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她曾对家人说,要是将两位老师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刚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与高木老师心意相通。即便是错觉,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许宽慰。

 直到此刻,对于同班同学柏木卓也的死,她终于感到了切实的痛楚。她没有眼泪,更不会哭喊,心底却隐隐涌出确实的悲伤。这恐怕是对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应。何况这起事件近在身边,使她的悲痛中夹杂了些许困惑和愤怒。她听到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在控诉:“没道理啊!”

 可这愤怒针对的是什么?

 是对有人死去这件事的不吗?

 不,是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

 凉子与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凉子也不是会沉浸在感期突如其来的强烈感伤中的少女。她已拥有足够的理性,去探究这份感伤的成因。

 班会结束,全班同学举行了默哀。默哀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课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背对痛哭涕的同学,自顾自地冲窗外静静绽放。这一景象,让凉子想起不来上学的柏木。

 他总是对谁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传来督促学生离校的广播,声音不像是播音社团的成员,而是副校长。

 ·

 野田健一还在校长室,津崎校长正坐在他身边。沙发对面则是城东‮察警‬署的两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来是比校长还要年长的中年男,另一名则是三十来岁的女‮察警‬。

 两人先后递名片给校长,对健一仅仅通报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尽,疲惫不堪,所以连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两名‮察警‬询问健一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情景。刚开始,健一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那位中年刑警转而问起健一早晨起的时间,以及是否独自上学等具体的问题,健一这才答出话来。

 “野田同学,你跟柏木同班吧?”中年刑警问道。这人肯定装了假牙,说不定还装了口。因为牙齿太整齐,与他的年龄不相称。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健一点了点头,津崎校长补充道:“是二年级一班的吧?”

 “是、是的。”

 “跟柏木是朋友吗?”

 健一摇了‮头摇‬,又赶在校长的善意照应之前急忙补充道:“仅仅是同班同学的关系。”

 “可看到他的脸,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是柏木?”

 “嗯,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中年刑警点了点头,一旁的女刑警不停记着笔记。她身上穿着整齐的套装;脚上套了胶靴,算是仅有的应对积雪的对策;脸上没有化妆,嘴显得十分干燥。

 “听说柏木十一月中旬就开始不上学了,对吧?”中年刑警问津崎校长。

 校长那对圆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马上回答:“是的。准确说是十一月十四之后,他就没来过学校。”

 中年刑警又将视线转回健一的脸上。“这么说,十一月十四以来,你再也没见过柏木?”

 健一刚要点头,却又猛然想起,在学校中是没见过面,但昨天傍晚不是还见过柏木吗?

 “啊…不,呃…”

 “在哪里见过吗?三中的学区那么小,你们应该住得很近吧。”

 “昨天在天秤座大道见过。”健一解释道,“我跟同班的向坂一起看到过他,不过没有跟他说话。”

 健一描述了当时柏木卓也的模样,中年刑警确认了女‮察警‬正飞速记录的状态后,继续问:“看样子,柏木在等人和他见面?”

 “这个…好像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对他没啥兴趣。”

 “不是很久没见到这位不来上学的同班同学了吗?”

 “我跟他不太。”

 他还想说:我不喜欢柏木。这话并没出口,因为这很可能被对方抠字眼反问:既然不,为什么讨厌他呢?

 这时健一有点心慌了:为什么只有自己要被问这种问题呢?自己不过是个倒霉的第一发现人罢了。

 莫非…他们怀疑上我了?倒是推理剧中常见的套路,可这毫无道理。这帮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啊!

 “跟他不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中年刑警听到这句话后,目光似乎变得冷峻起来。健一心里直嘀咕:我说错了吗?

 “你的意思是,大家对柏木都很冷淡?”

 健一觉得自己受了责备。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受责备?

 “柏木好像没什么亲密的朋友。”津崎校长说道。他的西装领口处出了红色的羊背心。这位校长会在冬天穿各种颜色的衣背心。他曾在晨会上炫耀过,这些都是他夫人手工编织的。

 “柏木不来上学后,我跟他的班主任还有年级主任去他家拜访过几次。都有记录的,如有必要,可以拿来作参考。”校长又对健一点头说,“让野田回家去吧?他受了刺,人也累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健一赶紧抓住这救命稻草:“是的。”

 “那好,今天就到这里。野田同学,以后说不定还要向你询问情况。”

 中年刑警的话仿佛往津崎校长的腋下猛托了一把,校长立刻撑开胳膊肘站了起来。他抢先拾起健一放在脚边的书包,催促健一起身。

 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津崎校长推健一出门后,自己也跟了上去,并关上门。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

 健一除了默默点头,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你的成绩单在高木老师那里。现在班会已经结束了吧,要不要去教师办公室看看?还是回教室去?有没有朋友在等你啊?”

 “啊,不用了。”

 在如此动的时刻,是不会有哪个“朋友”留下来等自己的。至少,健一的脑海里没能冒出任何人的名字。

 开班会时我并不在教室里,大家对此会怎么看呢?健一又担心起来。柏木之死想必已不是秘密了。即使校长在广播中并没有说出死者的姓名,也绝对瞒不住柏木的同班同学。

 除了死去的柏木卓也,野田健一的课桌也是空空的。

 大家会不会把两人联系起来展开想象呢?在没有说明自己是第一发现人前,难免大家不会抱有疑问。

 森内老师是指望不上的。她对健一这样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既没有兴趣,也根本不想去了解。万一以讹传讹,谣言肆,森内老师是无力甚至无心去阻止的。

 说不定她还会跟着那些多愁善感的女生一起瞎起哄——健一的眼前已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校、校长,”健一仰头望着津崎校长的圆脸,“他们是不是怀疑到我了?”

 校长扬起稀松的圆弧形眉毛:“怀疑?”

 “那位刑警问了那一大堆问题,是不是已经在怀疑我了?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受到了怀疑,那我该怎么办?”

 “没有的事。”津崎校长两手搭上健一的肩膀,善意地摇晃了一下,“怎么会呢?你想多了。那不成推理小说了吗?”

 说完,他还破颜一笑。不过健一可笑不出来。

 “你发现柏木遗体的事,同学们并不知道,即使在老师中,也只有我和高木老师知情。”

 “可是,我没有出席班会…”

 “高木老师自会解释。说你‮体身‬不舒服在医务室里休息就行。对了,你要不要真的去一下医务室?你的脸色很不好,让尾崎老师点热的东西给你喝。我陪你一起去,我来跟她说。”

 说完,津崎校长便推着健一的肩膀朝医务室走去。健一有点犯晕,幸好走廊上一个同学也没有。要是给人见到他现在这幅模样,说不定又会传出新的谣言。

 “健一走路时有‘豆狸’陪着呢。”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自己明明低调得很,怎么会这么倒霉。

 医务室的尾崎是三中最有人缘的老师,主要因为她的和蔼可亲。

 她的年龄是个谜。有说快五十的,有说还很年轻的。尾崎老师自己对年龄一向保密,但以前照料健一时她曾听说过这样的话:“照我的年龄,完全可以做你们的妈妈了。”

 不用津崎校长多费口舌,尾崎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她让健一坐上医务室内靠近火炉的椅子:“看你的脸就知道冻得够呛。你先等一会儿,在这里暖和一下。”

 “这里暖洋洋的,真不错。”校长撇下这句话后便回去了。出门时,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还透出悲伤的神情。但这一幕,健一并没看到。他有自己的烦恼要料理。

 在三中的校舍里,空调这种高级货是没有的。夏天里热得人直发昏,毫无办法;而冬天会在课桌旁安装煤油暖风机。

 医务室里装的不是暖风机,而是老式煤油炉。炉子上半圆形的铁丝网常会烧得通红。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壶嘴正着丝丝水蒸气。

 健一像中了似的凝视着火苗,呆呆地伸出双手取暖。医务室至今仍沿用老式煤油炉,应该并非学校经费不足,或许是尾崎老师深知炉火的颜色能带给人宁静与安慰吧。

 尾崎老师要健一稍事等待,因为医务室还有其他人。拉上帘子的病处传来说话声。不久后帘子拉开,里面走出一名女生。

 “我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你真能一个人回去吗?”

 “嗯,不要紧的。”

 健一不认识这名女生。从名牌看,她还在读一年级。

 她一脸无打采,却不像是受了伤或患了感冒。

 “回去后,要马上看医生哦。”

 “嗯。”低头道谢后,这名一年级女生走了出去。尾崎老师对她说了声“当心一点”便回到医务室内。在健一开口之前,她抢先说明道:“那孩子有哮病,拿成绩单时过分紧张,发作了。”

 “不会是听了校内广播,被柏木的事情吓到的吧?”

 听到健一的问题,尾崎老师微微一笑说:“她是一年级的,应该不会。不认识柏木的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听到消息都激动,还嚷嚷着‘出事啦,出人命啦,电视台也要来啦’。”

 健一心想,这倒也是。若与死去的学生素不相识,自己说不定也会如此。

 “二年级的同学没有来过吗?”

 “是啊,我担心的。不过校长在广播里说得很清楚,大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所以,野田同学,你是今天的第二个患者。”

 像是为了体现安慰的口吻,尾崎老师把声调放得很低。她随即又对健一说:“保险起见,量一‮体下‬温吧。先伸出手来。”

 她看着手表,凝神为健一把脉,之后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没事儿。野田同学,你真坚强,遇上这种事还能这么镇静,真是了不起。即便是教师,估计也会当场吓瘫吧。”

 说完,尾崎老师去为健一倒香草茶。这种饮料是特地为那些纯粹想寻求心理保护而躲进医务室的学生准备的。

 “哎?”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放进托盘,尾崎老师看着窗外,惊呼一声,“野田同学,你看,站在那里的不是向坂吗?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仓田。”

 健一站起身,将目光投向银装素裹的校园。今天没有学生在校园里打闹,因此雪景并未遭到破坏。只有往来行走的老师们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足迹,扰了银白色世界的和谐。

 白雪反着阳光,十分刺眼,健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那边,看见吗?就在图书馆窗户下方。”

 健一顺着尾崎老师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校门前通道的尽头处,图书馆的大窗户前,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人都裹着很厚的冬衣,又是跺脚又是手,还在交谈着什么。

 “十分钟前,他们两人来过这里。”

 “向坂吗?”

 “嗯,问我野田在不在。好像是班会一结束就来的。他们听高木老师说,野田‮体身‬不舒服,在这里休息。”

 当时尾崎告诉他们,野田不在这里,说不定马上会来,不妨等一等,可那两人说,还是去校门口等好了,说完就走了,大概是想到今天边门不开,所有的同学都会从正门进去,在那里等准不会错。

 “他们都很担心你。”

 建议抬头望着尾崎老师的脸,问道:“老师,你跟他们说过,是我发现了柏木,并接受了‮察警‬的询问吗?”

 “没有。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比较好。所以我才留他们在这儿等你。校长也说过,见过‮察警‬后,可能要带你来这里。”尾崎老师不解地歪起脑袋,“可是,向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提议将那两人叫过来。

 “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说完,她“哗啦”一声拉开窗户,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冲着向坂他们招手。“向坂同学,仓田同学…”

 二人闻声转过脸来。尾崎老师大幅挥手,示意让他们过来。

 “到这儿来,快点,快点!”

 这时的尾崎老师简直像个学生。

 健一的脸上重新出微笑。老师快的声音让人欣喜,向坂在等着自己的事实也令他感动。看来自己刚才不该跟“豆狸”说那样的话,真该去教室看一眼。

 “啊,这儿,在这儿呢。小健!”

 不一会儿,脸通红的向坂行夫冲进医务室,紧随其后的仓田真理子两眼睁得大大的,高声喊道:“在这里啊!”

 真理子跟向坂从小一起玩到大,两人的关系好似兄妹。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都去哪儿了?”

 “高木老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担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师,嘴里含糊道:“这个…”

 “是为了柏木的事吧?”向坂行夫还在气吁吁,“他死在边门那儿的雪堆里了。难道是你发现柏木的?你是第一发现人?难怪不来参加班会,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这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尾崎老师说的没错,向坂行夫已经觉察到了。

 健一从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冻得厉害,在回答‮察警‬的提问时,更是一度感到体温近绝对零度,可现在他心中正涌出一股暖,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

 离开教室后,凉子一个人逃也似的飞奔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被问及柏木惨死的事,甚至遭人责备:身为班长,为何没有做些什么来防止这场悲剧呢?

 可是,眼下探讨这样的问题也无济于事。凉子对于柏木的死并无特别的感觉,也不愿别人发现这一点。高木老师是理解自己的,这就行了,赶紧回家吧。

 出了校门,她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有报社旗帜的黑色轿车,应该是来采访的。

 用不了多久,电视台也会来人吧。拒绝上学的学生突然死于学校,可以拿来当头条新闻了。如今那些对学校教育充忧虑的大人们,肯定会关注这一事件。不难想象,无论是报道的一方,还是看报道的一方,都会唉声叹气道:“在发生惨剧之前就不能采取些措施吗?”“人的生命比地球还重啊!”

 烦死人了。凉子摇了‮头摇‬。在看待此类事件时,人们为何喜欢掺杂进如此滑稽的情感呢?还是说,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门口,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将凉子进屋。她们似乎在偷看对方的成绩单。与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绩单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摆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学生,这种时候竟也会摆出骄横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凉子问她们,有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三中的报道,两人都出了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凉子心想,应该还没上电视。

 将手按在起居室里那部电话机的听筒上好一会儿,凉子最终决定先跟父亲通话。母亲估计还不知道今天学校出了事,而父亲知道,还会担心吧。但愿他没在参加破案会议。

 拨完号码,呼叫音两遍没响完,父亲就接了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凉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时间打扰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周围很安静,估计父亲正在案头办公。

 “我正惦记着你呢。学校里怎么样了?”

 凉子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经过。

 “居然是你们班的同学,真令人遗憾。你跟他关系好吗?”

 “一点也不。”语气似乎太冷淡了,不过跟爸爸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柏木有点古怪,别人很难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计谁都不想和他亲近。”

 “哦…”

 “学校里真够呛。报社的采访车都来了,估计‮察警‬正在到处奔波调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体情况虽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没有猜想。”

 “什么?”

 “大家都认为是‮杀自‬。”

 稍事停顿后,父亲又问道:“这‘大家’也包括你吗?”

 “嗯。”

 “是吗?”

 “毕竟柏木一直不来上学。”话一出口,凉子立马意识到,爸爸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冲突事件引发过一阵小动,自己也跟妈妈提起过,但爸爸应该从未知晓。

 “他是个不来上学的孩子?”

 “是的,因为跟同年级的不良团伙起了冲突。”凉子叹了口气。她从今早起就积累了很多叹息,现在终于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么会这么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觉得柏木可怜,早知如此,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一滴眼泪也不出来。”

 父亲沉默着,等待凉子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也许他觉得,这样做会让凉子轻松一些。

 “对于同龄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惧和悲伤,真的。但是我对柏木一无所知,以前也并不关心他。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为他感到悲伤。这样是不是很不正常?”

 “没什么不正常,这种内心变化需要一点时间。”

 “是吗?”凉子很高兴。相比与高木老师目光对接时产生的安心感,此时的更要强上百倍。这份暖意将凉子全身包裹起来。

 “不过,你这种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

 “好说不好听?”

 “那倒不是。实际上,你要比自己认为的更关心柏木的死,只是故意压抑下去了。你觉得班里的女同学像是陶醉在悲剧氛围中,只顾哭个痛快,才克制自己不做出同样的反应。”

 凉子不出声了。

 “没必要强迫自己哭泣或哀伤。你已经回家了吗?”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伴同学丧失了生命,毕竟是件严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有些犹豫,“我觉得柏木不来上学的情况,或许和今天的事件有所关联。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好说。”随后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说话,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谢谢。”凉子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听筒后,她终于掉下了几滴眼泪。

 她边拿纸巾捏住鼻子边想,曾经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大出他们,也许正受到‮察警‬和校方的盘问吧。在父亲指出这一点前,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虽然闹得很大,但毕竟只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谁也没有将柏木与大出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组联系起来,也不认为他们之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若这只是因为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呢?

 真会如此吗?

 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凉子远远地望见了它。不知它会不会飘到这边来…

 十二月二十六,圣诞节的喧嚣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们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学校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放寒假了,教室里空空的。

 然而,城东第三中学却是个例外。打破该校平静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级学生的死亡。

 从今晨起,学校对所有二年级学生的家庭开放了紧急联络。当晚七点,将在校内体育馆召开二年级学生的家长会。

 “也不是非去不可。妈妈,别去了吧。”

 中午刚过,藤野凉子来到母亲的事务所。她坐上会客用的沙发,将双脚从有点紧的靴筒中解放出来,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惫的声音答道。她右耳上夹着一支红色圆珠笔,站在厨房的煮咖啡机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两人的说话声回在白色的屋顶上。

 出家门,坐地铁五站路,来到坐落于日本桥蛎壳町一角的一幢破旧却雅致的公寓。三楼这件朝东的办公室面积八十二平方米,凉子曾问过母亲房租多少钱,母亲却说不用瞎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凉子并不是“瞎心”,而是想打听这一带的行情。这个街区感觉不错,她幻想着有朝一,能一个人在这里‮立独‬生活。

 百叶窗打开了一半。圣诞夜那场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惜今却阴沉起来。

 邦子端着红白两只马克杯走出厨房,口中念叨“烫着呢”,将  m.uG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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