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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池的飞沫反着冬日的阳光,在空中熠熠生辉,用手触碰定是寒冷如冰,然而远远望去,仍分明有了些许初。时值三月,今天的气温已明显回暖。

 或许正因如此,比谷公园里的人远比凉子预想中的多。横穿公园的行人里,有穿着大衣的上班族和一身职业套装的白领女,也有竖起衣领子悠闲散步的老夫妇。一群女高中生挤在长凳上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今天一早上学后,凉子他们便被告知,由于放学后要召开教职工紧急会议,社团活动一律取消。下午上了一节课后便放学了。

 放学后,凉子立刻给父亲挂了通电话。藤野刚特地为女儿留出了时间。

 凉子手表上的指针正指着三点半。她心想:父亲离开工作岗位不能超过一小时,谈话必须尽快进入正题。不过,只是和父亲并肩坐下一起喝罐装咖啡,凉子就感到平静了不少,反倒不想马上开口了。

 藤野刚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将空罐头放到脚边,先开了口:“这么说,教职工紧急会议的内容并没有通知你们?”

 “嗯。”凉子点点头。

 “你不必担心。不管他们开什么会,都不会是关于野田的事的。那件事还没传到学校里去呢。”

 “是这样吗?”

 “是啊。谁会把这事说出去呢?野田先生肯定不会吧。”

 他指的是健一的父亲,野田健夫。

 “向坂也是这么说的。他每天都去野田家,拿课堂笔记给他看。哦,对了。我也会帮着整理课堂笔记。”

 藤野刚微笑道:“嗎,是个好孩子。”

 “嗯,向坂他非常热心。”

 “你也是啊。”

 得到父亲的夸奖,凉子顿感几分异样的害羞。章子又要说我有恋父情结了。凉子垂下头,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

 “你的心情肯定很复杂,”藤野刚慢慢说着,“爸爸觉得野田先生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家长。至少他在事后的处理十分得当。”

 正好是一星期前发生的事。那天夜里,凉子他们赶到野田家时,野田健一蹲在大门口,像个幼儿一般号啕大哭。大家围着他,只能耐心地安慰他,等他平静下来。

 “就是我,就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

 哭声的间隙不断漏出这样的片言只语,可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仍叫人摸不着头脑。就连进来多少窥见几分端倪的凉子也是如此,父亲就更搞不明白了。尽管如此,他也跟大家一起耐心等待。

 过了近一个小时,当健一的号啕痛哭终于平静下来时,野田健夫回家了。进门后,扑入他眼帘的竟是这样一幅光景:自己的独生子蜷缩在房门口哭成泪人,身边有一个陌生男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围着他。更令他吃惊的是,看到父亲后,健一竟然蹦起老高,不顾一切地要冲到外面去。

 幸亏藤野刚抱住了他。健一手舞足蹈拼命挣扎,不过藤野刚深谙此道,怎么可能被他挣脱呢?当健一意识到这一点后,‮体身‬立刻虛般瘫软下来,连哭泣都停止了。藤野刚便将两眼发直、垂头丧气的他抱进一楼的起居室,让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一躺倒,健一马上睡着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无疑是一种逃避的手段。

 藤野刚简短地自报家门,并向野田健夫说明了情况。他并没有说自已是‮察警‬,只说是凉子的父亲,当时正好在家,就陪孩子们一同前来。他说:“孩子们比我更了解情况。但是,在询问他们之前,请您先查看家里是否有异常吧。”

 也许是正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的缘故,见有人比自己镇静,野田健夫便自觉照对方的指示去做。他四处查看了一遍,很快便回来了。他说,家里没有什么异常,只是…

 “我内人在二楼的卧室睡觉…”

 “在休息吗?”

 “是的。她之前住院了一阵子,今天在家静养,吃了安眠药睡着了。要叫醒她吗?”

 “不,就让她睡吧。这个是…”藤野刚指着野田健夫手里拿着的领带,问道。那是一条有着勾玉图案的领带。

 野田健夫提起手中的领带,皱起眉头,略显惊恐地说:“落在卧室的地板上,就在内人的边。原本应该在衣柜里,会不会是进了小偷?”

 “没有吧,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藤野刚答道,脸上显出了放下心来的神情。当时凉子很困惑,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爸爸将孩子们支离破碎的语言和健一神经错似的表现拼凑起来,察觉到野田到底想干什么。确认行动未遂后,他便安下心来。

 即使明白了,要说出口还是会觉得后怕。直到现在凉子都不敢问:爸爸,你当时是不是担心野田的母亲已经死了,所以才叫他的父亲去查看情况?

 后来,行夫和凉子对健一的父亲讲述了健一近期的反常情况。行夫原本就结结巴巴不太会讲话,心里一慌就越发语无伦次,凉子只得拼命替他补充。

 野田健夫的脸上毫无血,他怔怔地看着躺在一旁沙发上的儿子。凉子他们凭余光就能感觉到,他正浑身发抖。

 “农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想‮杀自‬?所以才把我的领带拿出来吗?想上吊吗?”

 向坂行夫开始轻声泣起来。凉子则默默看着睡中的野田健一。想‮杀自‬?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眼前的状况似乎并不能完全用“‮杀自‬”解释清楚。但她知道,这些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

 差不多讲完经过后,藤野刚提出,让行夫和凉子先回家。随即他对野田健夫说:“按理说外人不该管这些家事。可是,您儿子的情况十分令人担心,您的内心想必也极不平静。如果不觉得碍事的话,过会儿我再回到这里,或许能帮助到您。”接着,他又加了一句,“今天晚上还是一直看护着您的儿子为好。”

 野田健夫颤抖着‮子身‬不停点头:“不怕您见笑,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儿子他醒来后,说不定还会寻死,对吧?”

 “那就不清楚了,总之,一直陪着他比较好。”

 “既然这样,就有劳您了。光我一个人或许还拦不住他。藤野先生是PTA的干事吗?”

 听他的口气似乎在说,如果是的话就比较靠得住,如果不是的话就不好意思让你帮忙了。凉子当时就觉得,野田的父亲怎么跟野田一样死板呢?

 回家的路上,藤野刚对凉子和行夫说:“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野田没事了。回家后好好睡觉吧。明天一早跟往常一样上学去。”然后他又说,“为野田着想,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诉学校里的人。”

 向坂行夫十分用力地点着头,简直叫人担心他的脖子。他的眼睛依然泪汪汪的。“藤野先生,等小健醒了,能替我转告他—句话吗?‘小健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一定替你转达。”藤野刚拍了拍行夫的肩膀,和蔼地说,“多亏你给野田家打电话,多亏你来我们家报信。是你挽救了野田。”

 行夫痛快地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说:“我、我们是朋友啊。”

 “是啊,真是不错的朋友。你这么晚了还出门,我们也该去跟你父母说一声吧?”

 “不用,不用的。他们都上夜班去了。他们由我来解释就行。在小健恢复正常前,我不会把事情透出去的。”

 “可你一个人闷在心里也不好。放心,我会再跟你联系的。”随即藤野刚又叮嘱了一句,“凉子也一样。”

 结果,那天藤野刚直到早晨都没回家。至少,凉子去上学时没见到他,电话联系也要到第二天晚上,还是从外面打回家的。

 “后来我跟野田谈过了,他确实有许多烦恼,甚至想到去死,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不必担心。他和他父亲也好好谈过了,心情平静了许多。”

 藤野刚还想联系向坂行夫,向凉子要行夫的电话号码,凉子告诉他:“向坂那里就让我来打电话吧。爸爸你打给他,会吓着他的。”

 “好啊。你可要好好转达哦。”

 “放心吧。今天向坂虽然有点犯困,不过在学校里基本和往常一样。哦,对了。野田没来上学…”

 “他父亲向老师请假了,理由是得了感。”

 “这我就放心了。既然是感,-时半会儿自然好不了,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其实,凉子心中一角正冒出一个念头:野田或许不会再来上学了。会转校吧?他肯定不愿意再和我们见面了吧?

 是不是真的会这样,现在还不好说。反正公开的理由是得了感,在家休息。班主任森林林好像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森林林心情很差,话变少了,动不动就生气,似乎心里烦躁得不得了。是不是跟别的老师吵了架?还是挨了高木老师的训?

 “怎么了?”凉子回过神来时,发现父亲正用含着笑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不是看到爸爸这张烟熏般的脸,你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凉子笑了:“听说老师们要开紧急会议,我就尽往坏处想。所以特别想马上见到爸爸。对不起哦,你这么忙。”

 藤野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

 “哎?你不是戒烟了吗?”

 “嗯,戒过一阵子。”

 “我可要向妈妈告状哦。”

 “你妈她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望着正在抽烟的父亲的侧面,凉子有许多话都挤到了喉咙口,不吐不快:“其实,我有话想问爸爸。”

 藤野刚吐了口烟,一条眉毛跳了一下。

 “野田他不只是想‮杀自‬吧?”

 “你在为这事心吗?”

 “嗯,心里一直放不下。”

 “向坂也一样吗?”

 “不,他没多想。听说是‮杀自‬未遂,也就接受了。”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我可不是。对不起。”凉子看着自己的脚下,说道,“野田他是不是要…就是,他爸爸妈妈,呃…”吐吐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了出来,“是不是想杀死他的爸爸妈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无可言喻的直觉。这样说或许最为妥当。不过她说出口的却是:“那天晚上,看到爸爸听说野田健一的妈妈没事,原本绷紧的脸就放松下来了。爸爸肯定想到最坏的情况了吧?”

 “你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得太多了?”

 “看啊,喜欢着呢。但没有‘太多’吧。”

 凉子的父亲将香烟扔到脚边,用鞋底踩了踩,又捡起烟头进空的咖啡罐头。这一系列动作有点谨慎过头了吧。

 “不清楚,心里就没着落?”

 “不知道。我只是个看热闹的,可也不喜欢一直悬着。”

 感到父亲的目光后,凉子抬起脸,两人四目相对。

 “如果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又会作何考虑呢?”这个反问有点滑头。

 “我无法理解。怎么能对自己的父母…呃,做那样的事呢?”

 “是这样吗?”

 “我原本就对野田不怎么了解。”

 “平时不亲近吗?”

 “哪里会亲近!一点也不。哦,不过…”

 凉子讲了在图书馆得到野田健一帮助的事。

 “不是很有男子汉气概吗?”

 “就是嘛,我也吃了一惊。之前还一直以为他窝囊的。”叹了一口气后,藤野刚说:“好像事情正像你说的那样。”

 啊?不会吧!心中的疑虑随之消失,可凉子只感到浑身发冷。

 “野田跟他父母之间好像有些必须深入沟通的问题。可事实上他们之间缺乏交流。”

 “于是野田就钻了牛角尖?”

 “听说野田先生想辞掉工作去经营家庭旅馆。那样自然要离开东京,而野田对此十分反感。”

 凉子默默地点了好几次头。

 “这种事对孩子来说,应该是无法接受的吧?”藤野刚询问道。

 “要看情况,多半是受不了的。毕竟是由于父母的心血来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野田的爸爸妈妈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吗?”

 “好像是的。如今,野田先生已经作了深刻的反省。”

 据说后来健一的父亲向公司请了假,在家里陪着健一,与儿子深入沟通。

 “野田先生向儿子健一道了歉,低头认错了。”

 “健一的妈妈呢?”

 藤野刚的脸色略显阴沉:“听说她‮体身‬不太好。所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论是健一的‮杀自‬未遂还是,那个…真相,他妈妈知道了都会受不了吧。”

 “就是说,根本没有接触事实真相。行啊,真是轻松。”凉子不无揶揄地说。对于身处严重事态中还能呼呼大睡的健一母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印象了。

 “不过,凉子,这些都不是局外人能说三道四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凉子撅起了嘴。

 “在野田家,野田先生似乎一人兼任了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都靠他一个人撑了下来。”

 “可这就是不正常啊。所以野田才会想到路上去。”

 “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这些。野田是个孝顺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一直默默承受。他的忍耐到了极限,最后终于爆发出来。好比钟摆,摆幅过大,终于飞了出去。据说到目前为止,他们父子没吵过一次架。”藤野刚平静地补充道。

 “我们家老是吵架,说不定这才是正常的。”

 “那也太闹得慌了,叫人受不了啊。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刚才我说过,我觉得野田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家长。”

 “他终于清醒过来了,对吧?尽管稍稍嫌晚了。”

 “晚了也行,总比清醒不过来的好。尽管在没有酿成后果之前及时制止了,但有些家长仍无法接受孩子即将发作的事实。”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逃避吗?看到孩子就害怕?”

 “是啊。”

 “太过分了!这就不是孩子的问题了!”

 “有些家长确实会逃避。尤其是做父亲的,更加脆弱。所以说野田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因为他能直面自己的儿子。凉子…”藤野刚稍稍提高了嗓门。

 “嗯。”凉子不自觉地直了

 “野田来上学后,你们还是要见面的。”

 “嗯,是啊。”

 “你能做到和以前一样吗?”

 凉子刚想说“这怎么做得到”,就被父亲拦住了。

 “我要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你就当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学校生活没有一点改变。”

 “这样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呢?这种情况下并没有最佳处方。不过爸爸觉得,你采取这样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友善。”

 “还有,如果野田跟你说了些什么,无论是道歉、辩解,还是说明,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承受不了,就随时向可靠的人敞开心扉。能做到吗?”

 凉子盯着父亲的脸,点了点头:“跟爸爸你说呗。”

 “不要马上这么肯定。说不定不久之后,你就会有男朋友的。”

 “就算有了男朋友,我也要跟爸爸说。”

 “谢谢。”

 凉子觉得脸颊发烫,不仅因为害羞,眼睛里的眼泪也在不断渗出来,她赶紧用手去擦。

 “不过,爸爸,你真了不起,竟然能从野田口中了解到他的‮实真‬想法。要不,是听他父亲说的?”

 谁知藤野刚竟笑了出来:“这个嘛,还是多亏了你。”

 “哎?和我有关吗?”

 当时,健一直到早晨才醒来。当他知道跟自己父亲在一起的陌生男人就是藤野凉子的父亲后,马上主动坦白了。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逮捕我吧。’还没等我询问,他就一下子全倒了出来。估计这样对他本人来说也比较轻松。”

 “这是…”

 “健一知道你的父亲是警视厅的‮察警‬。”

 是这样啊。没想到因为这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这有什么?结果还是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了嘛。”

 “嗯,是啊。我回去了。”凉子站起身来。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到现在再问这个吗?对了,既然到了这里,我就去Luckand咖啡厅买块蛋糕。妈妈很喜欢吃。”说着,她向父亲摊开右手。藤野刚轻轻地敲了敲女儿的脑门,从怀中掏出钱包。皮制的钱包皱巴巴的。

 凉子心想:今年爸爸的生日礼物可以敲定了,不能忘记了。

 ·

 就在藤野父女在比谷公园的阳光下交谈的同一时刻,城东第三中学的教师们正集中在教师办公室,围坐在津崎校长周围,召开教职员工紧急会议。

 起身环视各位教师的津崎校长脸上毫无表情,坐在校长身旁折椅上的森内惠美子脸上则带着不安和焦躁的神色,眼里还含着泪光。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津崎校长开口了:“很抱歉,今天紧急召集大家来这里,是因为发生了对本校而言极为严重的问题,既要向各位汇报,也希望能一起商量对策。”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有人举了手,是楠山老师:“校长,您说的问题,是不是指最近在我校周边四处打听的那位记者?”

 听到楠山老师的问题,一半以上的教师开始窃窃私语,语气无不充惊讶;剩下的一小半都皱起眉头,垂下目光,或注视着垂头丧气的森内老师。

 津崎校长眨了一下眼睛:“有记者来找你了?”

 楠山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的。是HBS电视台一位名叫茂木的记者。上星期天,他突然跑到我家,把我吓了一跳。”

 “他是为了什么来采访你的?”

 “关于柏木卓也,就是二年级一班去年年底‮杀自‬的那位学生。”其他教师们面面相觑。

 “我一开始就明确地告诉茂木记者,那当然是一起非常不幸的事件,但作为学校,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所谓冠冕堂皇的官方发言。

 “可是,听他说下去后,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他尽打听一些有关森内老师的事情。我还渐渐感觉到,有关柏木的事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

 森内老师蜷缩在椅子上的‮子身‬开始发抖。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楠山老师提高嗓门问道:“校长,那封‘举报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津崎校长的表情似变非变:“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问一下,还有其他老师接触过茂木记者吗?”

 稀稀落落地有四个老师举起了手。其中两人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另两人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年级主任。

 “明白了。下面请大家先看一下资料。”

 话音刚落,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走到前方,开始分发资料。所谓的资料,就是寄给津崎校长的举报信正文和信封正面的复印件。信封有两份,分别复印自寄给津崎校长和藤野凉子的信件。

 随着复印件的逐份分发,惊讶的风波在教师中间扩散开来。楠山老师瞪大眼睛盯着复印件:“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第三学期开学典礼那天早晨寄到校长室的快信,内容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

 风波逐渐演变成巨

 “什么叫‘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这不是检举凶杀案的举报信吗?”

 津崎校长用手势制止了脸色大变的楠山老师,并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楠山老师,请你坐下。下面我要说明事情的经过。”

 津崎校长开始叙述。收到举报信后不久,他与藤野凉子的父亲,奉职于警视厅的藤野刚交谈过;之后又与城东‮察警‬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他们得出结论,写举报信的应该就是三中的学生,而举报信内容的可信度极低。他还举出了判断的根据。

 “商量的结果是,考虑到举报人的心理状态,我们必须作出收到举报后开始相关行动的反应。于是,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我们以二年级学生为对象开展了询问调查。”

 听了津崎校长的说明,不只是楠山老师,其他几位教师也摆出了愤怒的表情。在困惑的灰色包裹下,默默燃烧着炭火一般的愤怒。“那次调査原来还有这样的目的,我们可全被蒙在了鼓里!”

 “那是我的决定。举报信的内容并不‮实真‬,这么做可以尽量不扩大影响。”

 “连女警官都参与调査了,我们却只是在瞎起哄,一点也没有发挥作用,这正常吗?”楠山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津崎校长突然联想到因为儿子胡作非为而被叫到学校,情急之下大吵大闹的大出胜的脸。

 “没有这种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想让这封虚假的举报信在学生中造成恐慌,才设法尽量保守秘密。也就是说,知道举报信的人越少越好。当时我甚至都没有告诉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森内老师。”

 楠山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斜视着森内老师,目光中似乎含有鄙夷的神情。森内老师紧缩‮子身‬,低着头。

 保持着平稳语调的津崎校长继续说:“大家也都知道,询问调查是有收获的。通过调査我们得知,因为柏木的死,学生们受到了刺,但他们也在相互鼓励,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阴影。”

 二月二十四,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会之后,津崎校长与佐佐木警官在校长室作了讨论。第二天,津崎校长马上写出调査报告的摘要,并发放给全体教师,同时召开教职工会议,让大家了解报告的内容。

 但是,津崎校长公开的报告内容里,并不包括举报人已确定为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的事实。按照与佐佐木警官的约定,津崎校长严守着这个秘密。

 “遗憾的是,通过这次调査,我们没有得到举报人的信息,也无法作出假设。不过,如今我们得到了一个新的成果,即举报人不是本校学生的可能。换言之,这封举报信是由校外的人寄出的,是有意扰视听的恶毒中伤。即使是本校学生所写,也只是一个恶作剧,在我们作出反应后,那人就害怕了,隐藏起来了。”

 讲话的同时,津崎校长扫视众教师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保健老师尾崎的脸上。尾崎老师站在办公室的后排,正凝视着津崎校长。

 明白了茂木记者的釆访目的,津崎校长马上就找尾崎老师商量过了。后来他再次与佐佐木警官谈话后确定了应对方针:事到如今,举报信的事必须让全体老师知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通过询问调查已确定举报人的情况不能公开。

 仅仅是公开收到举报信的事实,便已经将柏木卓也连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推到风口尖,成为被人说三道四的对象。必须避免同样的麻烦上那两个举报人。

 “柏木卓也刚去世时,曾经有过传言,说他的死与大出他们有关。举报人的目的,就是重新翻出这些传言。他似乎坚信传言的内容是‮实真‬的,就此看来,说他写举报信是一种恶作剧或许不太妥当,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找不出怀疑大出他们的切实根据。”

 一名女教师举起了手:“这就是说,不能确定举报人是谁,对吗?”

 “是的。”

 “连佐佐木警官都参与了,就没有发现一点线索吗?”

 “佐佐木警官是来见习的,并非出于公务直接参与调査。接受调查的学生们也从未提到过举报信及信上的内容。学生们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口气,津崎校长继续说,“在此,我有一个请求,是关于藤野凉子的。举报信不仅寄给了身为校长的我,也寄给了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看复印资料就能一目了然,两封举报信是由同一个人寄出的。举报人为什么从众多学生中选择了藤野凉子?当然,这必须问过举报人才能明确,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藤野凉子的父亲是奉职于警视厅的警官,从信中‘请通知‮察警‬’这一句可以推测,选中藤野凉子的理由就在于此。还有,藤野凉子是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与死去的柏木卓也同班,还是班长,或许这也是选中她的原因之一。”有几个老师在点头。

 “我曾经请求藤野不要将举报信的事告诉任何人。藤野跟她父亲商量后,理解了我的意图,答应保守住这个秘密。有些老师也知道,藤野是个行事严谨的优秀学生,可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严守如此重大的秘密,对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心理负担,而她很好地做到了,为此,我对她表示感谢与钦佩。”

 这时,教师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我作出了隐瞒此事的判断,对此或许会有人怀有异议。但是,请不要责备配合我隐瞒此事的藤野。藤野只是一名学生,她还需要学校的保护。请大家不要忘了这一点。”

 说完,津崎校长便低下了头,并将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

 “那么…”是楠山老师低低的声音,“这和森内老师又有怎样的关系呢?如果跟森内老师毫无瓜葛,那个记者为什么一个劲地打听她的情况呢?”

 森内惠美子的‮体身‬似乎变得更小了。津崎校长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当时,我并没有接到其他学校相关人员也收到了举报信的报告,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一封寄给我,一封寄给藤野凉子。”津崎校长轻轻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复印件。

 “柏木的家长也没有收到举报信吗?”一位三年级的班主任提出了疑问。他皱起盾头,似乎觉得很难理解。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问题。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直接询问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举报信,我这么一问,势必会扰他们痛失爱子后刚刚开始平静的心,为他们带来麻烦。”

 “就是没问过他们了?”

 “问过。我只问有没有收到匿名信。他们说没有,因此可以理解为他们没有收到举报信。当然,我没跟他们说举报信的事。”

 “这不是有意隐瞒实情吗?”楠山老师的小声抱怨被津崎校长无视了。

 “所以我一直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可是…”胃又开始痛了,“可事实上存在第三封举报信,和另两封同一天寄出,寄到了森内老师的住所。但森内老师没有收到。”

 津崎校长转述了HBS电视台的茂木记者说过的内容。聚集一堂的全体教师陡然受到了‮大巨‬的冲击,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森内老师身上。惊愕、愤怒、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楠山老师的声音发抖了,“森内老师,你就想这样蒙混过关吗?”

 森内老师瑟瑟发着抖,抬起了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收到举报信。校长告诉我后,除了震惊,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可是快信啊。”

 “但也不能排除投递事故吧?”这时,响起了一个慢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北尾老师。

 只见他身穿紧身运动套衫,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他是城东三中的老资格教师,善于教育差生,津崎校长也对他另眼相看。在教育大出俊次他们方面,北尾老师自然花过不少力气。

 “校长,有没有调査过这方面的可能?”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听了茂木记者的介绍后,我马上向当地邮局询问,对方立刻做出了回应。我从他们的调查课拿到了正式的报告。”

 津崎校长能够感觉到身边的森内老师在发抖。但是,无论怎么难堪也不能歪曲事实。

 他继续说:“根据这份报告,一月七上午十点左右,有一封快信投递到了森内老师居所的邮箱。这封快信信封上的字十分古怪,邮递员对此还留有印象。邮递员按了对讲门铃,森内老师没有应答,他就将信投进了邮箱。当时森内老师去了学校。”

 由于这封信不是挂号信而是快信,收信人外出的情况下可以直接投递到信箱。

 教师办公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仿佛气温瞬间下降了五度。大家先前的困惑和迟疑,以及对森内老师的同情,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这就是说,信是送到了的!”楠山老师的发言更像在高声吼叫,“那还说没收到吗!”

 “我没有收到!”森内惠美子也忍无可忍似的提高了嗓门。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右手紧紧攥住一块手絹。“我没有收到这封信。如果收到了,我也绝不会扔掉,一定会向校长汇报。我真的没收到。”

 提高嗓门时涨红的脸颊,很快又变得惨白无比。

 “这种连小孩子编借口都不如的解释谁会相信!还要不要脸!”

 “我…”

 一名女教师话道:“会不会和邮寄广告混在一起,不小心扔掉了?”

 楠山老师大喝一声:“开什么玩笑丨”

 森内老师高叫道:“我没有扔掉!”

 “可事实明摆着,只能认为是你扔掉的。”

 “请稍等一下,楠山老师。”还是刚才那位北尾老师,他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你这么大吵大嚷的,还怎么讨论下去?再说了,森内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扔掉举报信?信上并没有攻击诽谤森内老师的内容。”

 楠山老师也不肯退让。“这个嘛,就要看森内老师怎么想了。她可是‘新人类’啊。”

 楠山老师的措辞引发一阵不合时宜的窃笑。新人类?这都是哪个年代的流行词汇了?再说,这不正是专指楠山老师那一代人吗?

 楠山老师本人似乎并没有听到窃笑声,反倒愈发来劲了:不会只是因为怕麻烦才扔掉的吧?森内老师最讨厌肮脏又麻烦的工作了,一直认为教育是美丽而神圣的嘛。”

 “楠山老师,你过分了。”高木老师简短地说。她脸色凝重,两眼充血。

 “这么说是我失礼了。可是,也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啊呀’这算什么。柏木的死不是已经作为‮杀自‬事件处理掉了吗?还真有唯恐天下不的家伙啊。’于是‘砰’的一下扔掉了。”

 “我可没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握紧手绢在折椅上坐下后,森内惠美子哭了起来。

 “哭也好闹也好,事实就是事实。按照常识来考虑,只能认为你在撒谎,难道不是这样吗?”

 北尾老师转过脸去,似乎是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了。教师办公室笼罩在一片阴冷的沉默之中。能听到的只有森内惠美子的哭声,隐隐约约,像一阵音量很低却惹人烦躁的噪音。

 “该怎么办呢,校长?”楠山老师不无威吓地问。这时,津崎校长感觉到不仅是森内老师,连高木老师也是脸色刷白,浑身发抖。

 “那个叫茂木的记者,大概是想拿这事儿做节目吧?要不他为什么要那么热心地采访呢?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有实事求是地应答。必须保护好学生。”

 “可尽说些连孩子都骗不了的谎话,还怎么保护好学生?”

 这时不知是谁,轻声嘀咕了一句“封口令”,楠山老师听到后,立刻展开怒吼一般的反驳:“开什么玩笑!这只能起到反作用。”

 “我们可以拒绝釆访。”

 “我们当然可以。可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呢?我们无法强制他们拒绝釆访。由于柏木卓也拒绝上学最终‮杀自‬,已经有家长不信赖三中了。风波虽已平息,这种不信任却并未消除。有些家长至今仍怀疑,柏木是不是因为受到欺凌才‮杀自‬的。对大出他们一伙人,不还是放任不管了嘛。”

 “我去跟电视台涉。”津崎校长的语调依然平稳,“无论采访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在学生中引发恐慌。”

 “可这样只会让他们觉得,三中企图隐瞒真相。”楠山老师强调了“真相”这个词,“所以森内老师的态度十分关键。森内老师,请你讲真话好不好?只要不是投递失误,不管你如何强调自己没收到,都是不合情理的,一般只能认为你在说谎。快信可不会长了腿四处跑。”

 “我没有撒谎…”

 “可我们无法相信。这太不合理了。校长,你看看,只要她还坚持这种难以自圆其说的说法,我们就无法维护三中的名誉,也没法保护学生!”

 森内老师放声痛哭起来。楠山老师岔开两腿毅然立,津崎校长垂下眼睛,高木老师咬紧牙关。他们一个个全都沉默不语。

 在这个风和丽的早下午,城东第三中学却在剧烈地摇晃着,只是外人毫无察觉。  M.ug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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