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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的那双大脚。估计大出觉得很无聊,他的脚一直在不停晃动。

 “好吧,小林大叔,下面请您回想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下午七点半左右的事。”

 一直等着凉子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立刻站起身,拖来一块黑板,并在黑板上贴上牛皮纸。萩尾一美愣愣地坐着,没有上前去帮忙。

 又是那张通话一览表。十二月二十四那天总共有五通打给柏木卓也的电话,每两通之间间隔两个半小时。表上用记号笔写着五通电话的呼叫地。

 ⑤小林电器店前

 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六分。不用看笔记,健一记得一清二楚。

 “去年圣诞夜傍晚七点半左右,您有没有看到有人在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嗯,看到的。”

 山野纪央深一口气,握紧身旁仓田真理子的手。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跟你们差不多大的男孩。”

 本来轻松笑着旁听的人们,这时已经很安静了。

 “您记得非常清楚,对吧?”

 “他的模样有点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到底哪里怪了呢?您还记得吗?”

 “有点胆怯,有点疲倦,好像很冷,还有点走投无路、不知所措的感觉。”

 “他打电话时就显得不知所措了吗?”

 “是的。”

 接着,小林大叔又打开了话匣子我叫住那个少年。少年的举止礼貌大方,和那些半夜三更来打电话的不良少年完全不同。我对他说“快点回家去”,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就回去”

 “那孩子,就这么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后悔。”小林大叔说,“我想起了战争年代的一个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哑的嗓音动情地说:空袭前一天,我跟母亲和小妹妹分别。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祥之兆。这是个遥远的悲剧,却已经牢牢印刻在心上,回忆起来,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清清楚楚刻在心头的总是一些悲剧。对圣诞夜发生的事,这位大叔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我当时心想,那孩子是谁家的?”

 小林大叔的证言还在继续,所有来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所以,第二天当我听到本校一名学生从屋顶跳楼‮杀自‬时,就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个‮杀自‬的学生,会不会就是昨天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这样。那孩子当时一副非常想不开,似乎马上要去寻死的模样。我为什么没去拦住他?我当时要是把他叫到店里,问出他家住址,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就好了。”

 由于越说越激动,小林证人的脸涨得通红。健一依然低头,看着大出俊次那双脏兮兮的鞋子。

 藤野凉子冷静异常:“这件事,您向什么人说起过吗?”

 “和家里人说过。哦,对了,还跟岩崎说起过。”

 “就是当时本校的总务,对吗?”

 “是的。岩崎听后还安慰我,说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样。”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来,您是否去确认过呢?”

 “确认?”

 “就是说,您是否去看过那名‮杀自‬学生的‮份身‬,譬如向岩崎总务要来照片看一眼,确认‮杀自‬的学生就是那个电话亭里的少年?”

 “没有。当时,我没那么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月里,你们不是带着照片来找过我吗?”

 “是的,我们是去拜访过您。”

 “你们带了好多张照片来,要我辨认里面有没有我见过的那个男孩,来检验我是否真的记得清楚,不是吗?”

 “是的。如有失礼之处,我在此当面道歉。”

 “没事没事。”证人猛地摇了‮头摇‬,“我可没有不高兴。”

 “那么,那些照片中,有您见过的那个少年吗?”

 “没有。当时我这么一说,你们好像还失望的。”

 小林大叔干咳一声,也许是嗓子有些发

 “那些照片中,并没有那个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对吗?”

 “没有。”大声回答后,小林修造不做声了。

 健一毅然朝证人席看去。这时,小林电器店的老板正好瞪大眼睛,朝辩护人席位看来。

 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那么,现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小林电器店的老板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愤怒和不安:“现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这儿看到他了。”

 法庭沸腾了,简直像地震一般,连地板都在震动。

 “是在这儿看到的?在这个法庭上?”藤野检察官问道。

 “嗯。”

 “那个少年现在也在场内吗?”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请您指出来,好吗?”藤野凉子嗓音十分平稳,既不颤抖,也不变调。

 “这样做,好吗?”

 “小林大叔,请您指出来。”

 藤野真坚强。健一叹了一口气。我也必须坚强起来。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这边,指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

 “没认错吗?”

 “没错。”

 这位一直照看着当地的孩子,说话啰唆,总被人指责多管闲事的滑稽大叔紧皱眉头,手指颤抖。最后,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落下了。

 “谢谢!我的主询问到此为止。”

 话说到一半,藤野凉子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旁听席上由震惊引发的噪音直冲天花板。

 “请保持安静!肃静!”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着木槌。

 在木槌声中,神原辩护人缓缓起身。

 “我不需要叉询问。”对井上法官作出报告后,神原和彦转向小林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您那时的亲切关照。”

 此刻,健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

 “法官。”

 藤野凉子清脆的嗓音将健一拉回现实。在如此嘈杂、激动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听不到凉子的声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一支醒目的红色箭头,在无数令人目眩的途中,为他指出一个唯一正确的方向。

 “我想传唤今天重新申请过的第三位证人,可以吗?”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东都大学附属中学三年级学生神原和彦。可以吗?”

 嘴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肃静!”

 在这声目前为止最具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现了冷场。这对于在学校生活中从未被冷落过的井上康夫而言,实在有损名誉。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长袍的领子,说道:“检察官和辩护人,过来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补充一句,“辩护人助手也一起来。”

 —行四人走出辩护方一侧的边门,将法庭内的喧嚣留在背后。跟在最后的健一关门时偷偷瞄了一眼会场,他看到法警山崎晋吾已经站到了一脸不安分的被告身边。山崎这家伙就是可靠。

 来到体育馆旁的阴影中,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野凉子一脸若无其事。神原和彦倒是很严肃。其实,这两副表情本质上没什么差别。不好,我怎么还有闲工夫来研究这些?健一心中暗忖着。

 “我问你们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济济一堂的法庭内闷热异常,冷风机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变成这副汗不止的模样,也还是头一回。

 “没什么打算。”检察官随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井上法官被噎住了。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这样子真的好吗?”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像要和对方吵架似的,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为了不让自己怯,他故意气地说话:“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是的…”神原和彦点点头。

 “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井上法官气冲冲的,似乎要把刚才丢掉的面子通过愤怒找回,“你们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么样子?”

 体育馆外面也很热,只比里面多出一点风。

 “法官。”

 听到神原和彦的声音,健一抬起头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低着头。

 “拜托了。”

 井上法官气呼呼地将手指进黑色长袍的领圈,来回拉动松开领子。离这么近才看得见,他的脖子上长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当了证人,那叉询问怎么办?”

 “我来做。”健一答道,抢在检察官和辩护人的前头。

 话出口后,健一发觉自己的膝盖在打颤。

 井上法官脸通红:“野田,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是吧?就我—个蒙在鼓里,是吧?”

 “对不起。”在健一的这声道歉之上,还覆盖着神原的声音。

 “可不许戏法庭啊。”扔下这句话,井上法官故意推开并排站着的三人,径自朝体育馆边门走去。黑色长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藤野检察官说道。

 ·

 “证人,请宣誓。”

 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法庭寂静无声。健一感觉到,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正在举手宣誓的自己的辩护人。整个法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理解形势的最新发展。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吧。”健一也跟着吿诫了四遍。大出俊次剧烈地晃着腿,不太平稳的桌子随之“嘎达嘎达”直响。

 九名陪审员表现出九种不同的姿态。其中最镇静的要数出于个人目的来参与校内审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仓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样慌慌张张;由于无法安慰仓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开始手足无措起来;蒲田教子抿紧嘴,好像很生气;沟口弥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拽着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紧握着拳头。

 山野纪央注视着神原证人的眼睛里透出惊讶和不安,还有一点安慰的成分。对此,健一并不意外。小山田修惊异的眼神中混杂着同等程度的放心。对此,健一同样不意外。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意味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小山田修这个将棋社主将并非徒有虚名。估计他早就隐约察觉到,在校内审判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总是敏锐过人,并坚定不移地专注于辩护的神原和彦并非局外人。小山田圆滚滚的‮体身‬里隐藏着非凡的察力,能够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这样,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听小林修造的证言时,竹田陪审长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出来,可这会儿,他反倒镇定自若了。‮慰抚‬他,使他平静下来的,不用说,肯定是高矮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胜木惠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生气。她受到了伤害,那双恶狠狠地瞪着神原证人的眸子里泛出亮光。与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这种变化,所以她相当气恼。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胜木同学,只要安静地往下听,你马上会明白的。要生气,到那时再生气也不迟。

 “对神原证人的主询问,现在开始。”藤野检察官开口了,语气中除了毅然决然的坚强意志,不带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证时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的傍晚七点半左右,看到证人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请问证人,你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神原和彦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淡。

 “我认同。事实正是如此。”

 “请问证人,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打电话。”

 “给谁打电话?”

 “给柏木卓也。”

 法庭里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

 “请看这张表。”藤野检察官指向黑板,“证人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打给柏木卓也电话编号为⑤,就是下午七点二十六分接通的电话,是吗?”

 “是的。”神原和彦立刻回答道,随即紧闭嘴片刻,又开口道,“不过,我给柏木打过的电话可不只是编号为⑤的那一通。其他几通电话也都是我打的。”

 面对着突然喧闹起来的旁听席,井上法官立刻拿起木槌。不过在他敲响木槌之前,旁听席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都很想听神原和彦接下来的证言。

 “你是说,从①到⑤的每一通电话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给柏木卓也的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么多电话?”

 “这是我和柏木卓也约好的。”

 “约好的?”

 “嗯,可以说…是一种游戏。”

 昨天向健一和凉子说起去年圣诞夜发生的事时,神原用的也是这种表达方式,不过用词稍有不同——类似于一种游戏。

 对于柏木来说,这是类似于游戏的活动。

 “这些电话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要去这些公用电话所在的地方,每到一处就给他打一通电话。”

 “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游戏?”

 “是的。”

 “打电话的时间也是约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电话机旁,抢在他父母之前接听。也就是说,他可以瞒着父母接听电话,是这样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望着黑板,继续问道:“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应该无法深入交谈吧?”

 “是的。到了约好的地点给柏木打个电话,这就够了,没必要在通话时多说些什么。”

 “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

 “是的。”

 “证人是真的去了这五个地方,然后再从那里打电话给柏木?”

 “是的。我觉得亲自跑到那五个地方——五个‘目标’去确认一下比较好。““目标?”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确认道,“这有点像是定向越野比赛。”

 “或许有点像。”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改变了提问的方向:“证人和柏木是朋友吗?”

 “是的。是在龙泽补习班认识的。”

 “关系亲密吗?”

 停顿片刻,神原证人答道:“是的。”

 “这场古怪的游戏,在关系密切的两人之闾,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是的。这场游戏在我和柏木之间有着特殊的含义。”

 “你们双方都理解这五个目标的含义,是吗?”

 “是的。我们理解它们的含义。”

 “这么说来,在柏木已经过世的今天,懂得这些含义的人只有证人你一个,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有劳你对各位陪审员解释一下。”

 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投向陪审团。陪审员席位上的九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电话①,即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的那通电话是在城东圣玛利亚医院打的。那家医院就在本地区,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辩护人时的口才不见了,现在的神原证人就像一个成绩好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会课的课堂发言。

 “我就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因此这里就成为我们这场游戏的出发点。”

 山野纪央和原田仁志作出了与其他陪审员不同的反应,或许两人也是在圣玛利亚医院出生的。

 “电话②是在秋叶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去那里玩。当时,那里有一家塑料模型专营店。对我而言,这是个留有我和父亲美好回忆的地方,因此选为第二个目标。”

 蒲田教子开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起了笔记。

 “电话③是在赤坂邮政局边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里,因为我父亲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虽说现在已经不在了,”他补充道,“但我还记得那个位置,所以选为第三个目标。”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问道:“那么电话④呢?”

 “新宿车站西出口那儿,有一家我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商店。她和我父亲结婚后就不去上班了跟那间商店的经营者依然有来往,还时不时带我到那里去玩。”

 “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

 “是一家饭店。虽然小,但那里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证人略带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审员席上的仓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来。

 “电话⑤是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的,这个地方并没有类似①到④的涵义。在那里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柏木,我已经转了一圈回来了,回到我现在的住所附近。”

 “①到④这四个目标,都是与证人和证人父母之间的过去相关的场所。”

 “是的。”

 “对证人来说都是些充美好回忆的场所,可对柏木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柏木为何要证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处地点还要打电话给他呢?”

 “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去过,打电话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问题还在这之前。柏木为何如此关心这些你记忆中的场所?”

 神原和彦闭上嘴,稍作考虑。旁听席上,扇子和手帕又开始四下翻飞。神原的额头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并非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是在担心。因为无论他怎么说,大家肯定都会大吃一惊。昨天他就一直在担心这个。

 完全不必担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低下头握紧铅笔后,健一感觉到某人投来的视线。抬眼望去,沟口弥生正注视着自己,眼神中传达出关切:野田,你没事吧?

 沟口弥生总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两人仿佛共生体。健一一直认为,那是女生间特有的现象,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她们之间的关系,和校内审判开始以来神原与健一之间的关系十分相似。健一也总是黏在神原身边。

 正因如此,弥生如今才会担心健一:野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要紧吧?

 “我现在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区。”

 神原和彦扫视一周陪审团。

 “因为我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由于一起恶事件。”他继续说,“我觉得我的亲生父亲绝不是个坏人。”

 他语速缓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依赖症。无论对于我父亲还是母亲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了口气,“他一喝醉了酒,就会施展家庭‮力暴‬,会失去理性,会发疯。有一次,终于…”

 他又吐出一口气。

 “我父亲打死了我母亲,然后‮杀自‬了,追随我母亲而去。当时,我才七岁。”

 由于神原证人诉说时的语气平淡异常,大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陪审团中的女生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们则一个个都半张着嘴。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山野纪央。她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似的低下了头,跟健一刚才的姿态一模一样。可即使这么做,现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其实柏木关心的,正是导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水涌到脚边,盖过脚面一般,法庭内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喧嚣,音量远超井上法官应该敲打木槌的程度。而这样的喧闹不是法官一声“肃静”就能镇住的。

 尽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发出警告:“请保持安静!”

 他怒目圆睁,似乎在发无名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龙泽老师作证时说,柏木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过去的这段经历。”

 “是的,柏木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是在得知证人父母的不幸事件后,亲自对证人说起的吗?”

 “是的,他非常震惊。”

 “即使如此,你依然与他继续保持朋友关系?”

 “是的。”

 “你不觉得别扭吗?”

 “别扭?不。”神原证人微微侧了一下脑袋,“这事总会被人知道的,当时我还觉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柏木不是会把这种事闹得城风雨的人。他很明确地对我说过,他没有向补习班的其他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就是说,除了龙泽老师,别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声叫喊起来:“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点跳起来,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静点!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大出俊次冲着神原证人撅起了嘴,“你要当我的辩护人时不是说过的吗?说你老爸杀死了你老妈,还说你老爸发起酒疯来,不光要打你老妈,还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肃静!”

 大出俊次连法官的告诫也不放在眼里,音量越来越高,连股都离开椅子了:“你这样说的,对吧?说过的吧?”

 “被告,你再不闭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噗通”一声坐回椅子上。他面朝前方,大声自言自语道:“我那时还以为你是瞎说的。以为你是为了要做我的辩护人,当场编了个故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丝毫不为所动。

 “各位陪审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藤野检察官用平静的语调说,“发生在证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剧,是证人与柏木两人之间的秘密。由此,柏木对证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说到“两人之间”时,藤野检察官竖起手指。

 “关于这一点,龙泽老师在作证时说过,‘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点了点头。

 “这就是证人与柏木之间的朋友关系吗?”

 神原证人摇了‮头摇‬,脸上浮起笑容:“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我们当时都还只是小学生。”

 连竹田陪审长也点了点头。

 “我觉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后,柏木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可是,龙泽老师很担心。”

 “因为他是老师。无论是补习班的老师还是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会担心学生。”

 旁听席前排响起低低的笑声。原来是楠山老师。

 “跟柏木一起在龙泽补习班读书的时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后,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他曾问过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我有没有受过欺负。证人微笑着摇了‮头摇‬,“他似乎想起了漫画书和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也难怪,当时我们都还是小学生。”

 “是否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在你面前,柏木并未对你的过去显示出明显的关心;而在龙泽老师面前,他却坦诚地表达出这种关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请各位陪审员考虑一下。”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这个问题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的游戏和证人与柏木过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问过检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将严厉的视线投向野田健一:原本应该由你来提出反对,知道吗?打起精神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和陪审团鞠了一躬,“开场白太长了。不过,不了解基本情况,会无法理解‘游戏’的意义。我可以继续提问吗?”

 井上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证人和柏木间并没有足以令龙泽老师担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彦没有马上回答。他低头看着脚尖,思考了一会儿。

 “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对龙泽老师被所谓的丑闻得走投无路一事,柏木十分气愤。由于这个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气变得古怪起来。”

 “龙泽老师这样的好人受到污蔑,那些散布谣言的家伙却逍遥自在。这样的世道太没天理了。柏木是在为此生气吗?”

 “应该就是这样的。”

 “对于怀有这种心态的柏木,你当时是怎么看的?”

 “我有点担心。”

 “你还记得龙泽老师的证言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吗?”

 “记得。”

 “你还记得他在证言中提到的你说的话吗?”

 “是的,我记得。”

 “你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当时你在担心这个,是吧?”

 “是的。”

 “所以你继续和他朋友,是吗?”

 “是。”

 “你的养父母知道你和柏木朋友吗?”

 “知道。柏木经常到我家来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这个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没去过柏木家?”

 “没去过。恐怕不只是我,柏木几乎不邀请朋友到他家去玩。据我了解,应该就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你问过他原因吗?”

 “没有特意问过。”

 “那柏木有没有提起过能称为理由的情况?”

 “他说过,他妈妈特别爱干净,不喜欢男生到家里来闹腾。”

 “没别的了?”

 “至少我没听过别的。”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继续问道:“下面我要问的,是证人你的意见。你觉得柏木经常去你家玩,是否出于好奇心?就是说,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况,观察你和养父母的关系。”

 神原证人似乎在顾忌旁听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检察官迅速望向旁听席,看了一两秒。

 “上初中时,柏木来到本校,而你升上了东都大附中。这时,龙泽补习班已经不存在了。在此情况下,两人的交往出现过变化吗?”

 “有变化,不如上小学时那么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过我们时常见面,有时在车站附近,有时在公园。”

 “事先约好的?”

 “基本是这样。”

 “柏木打电话约过你吗?”

 “是的。他给我打过电话。”

 “这么说,你对柏木在本校的学习生活情况也有所了解吗?”

 “是的。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你觉得柏木在本校过得怎么样?”

 “你指什么?”

 藤野检察官耸耸肩膀:“他在本校过得很快乐,还是很无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还是无打采呢?”

 神原和彦抿紧嘴,又像是想开了似的说道:“我并不完全了解柏木的心思,不过他说过,他也想上私立学校。”

 “他认为自己不该上本校这样的公立学校,应该上私立学校,是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学校吗?”

 “不,他没这么说。”

 “那么,你进入东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是我养父母的建议,不过我也觉得好,就参加了‮试考‬。”

 “你的养父母为什么会建议你上私立学校,而不是公立学校?你知道原因吗?

 “主要考虑到我们家与众不同的家境,还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学校比较放心。特别是我母亲——我养母希望如此。”

 “关于这一点,柏木发表过意见吗?我是说,考初中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学校;升学‮试考‬真麻烦;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学就好了,诸如此类,他都没说过?”

 “是的。”

 “可是成为本校的学生后,他却说自己也想上私立学校吗?”

 “他没有说得这么明确。”

 “他的话可以这样理解,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柏木的话语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无聊,过得并不舒畅的含义,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垂下眼帘:“应该就是这样的。”

 “过得不舒畅?”

 “是的。”

 “你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

 “你对这一点也很担心?”

 神原证人没有出声,点了两次头。

 “具体是怎样的担心?”

 “我曾经觉得,要是这样下去,以后柏木可能会拒绝上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的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由于新学期将至,所以相当着急。可是,”他立刻接着说道,“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柏木并没有拒绝上学。所以,那是我在杞人优天。”

 “柏木对本校不,和同学们相处得不融洽。那么,他有没有找谁商量过?”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会和什么人商量吗?”

 “毫无头绪。”

 “就是说,柏木身边已经不存在龙泽老师那样的人了?”

 “我觉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认为,失去龙泽补习班,失去龙泽老师,这对柏木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藤野凉子的眼神在迫神原证人:说呀!你不是已经决定在法庭上公开一切了吗?那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无论多么难以出口的话,都给我说出来。事到如今,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这对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击。”仿佛被检察官的气势倒,神原证人的声音变小了,“所以他总是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谁的气?那些污蔑龙泽老师的人吗?”

 “差不多,可似乎不仅于此。”

 “是生这个世道的气吗?世上总是在发生一些毫无道理的事,和龙泽补习班里的遭遇一模一样,就算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从不见半点改善。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又沉默着不停点头。是的。是的。是的。

 然后,他像抛弃了所有顾虑似的吐出一口气,断然道:“他曾经说过,‘谁都不可信,没有一件好事,周围尽是些傻瓜。’”

 陪审员们的视线齐刷刷地从神原证人脸上移开。只有胜木惠子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说:原来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证人吐吐,言又止,还不停眨着眼睛。

 快说!藤野凉子用眼神催促着他。

 “他总是义愤填膺,后来还对我生起气来,指责我,‘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藤野检察官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若无其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每天都能平静地去上学。”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觉不到柏木怀有的不和气愤?”

 “是的。嗯,就是这样。”

 “柏木对此怀有疑问,便来问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是的。”

 “这是否表示,你忘记龙泽老师的冤屈,过上平稳的初中生活,这是不应该的?”

 “我觉得应该有这样一层含义。”

 “还有别的含义吗?”

 神原和彦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脸。

 “应该还有别的含义,不是吗?”藤野凉子张扬地抬起下巴,大声问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样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被迫接受养父母的养育,无端忍受悲惨人生,和柏木相比极不正常的证人你,为什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为什么你没有被不幸的遭遇垮,能够忍受人世间的不公?柏木的诘问应该包含这样的意思吧?”

 健一觉得自己应该举手了,可他一激动,竟然站起了身,带动桌子发出“咣当”一声。“法官,我反对。”

 陪审员全都吃了一惊。

 “检、检察官在询问证人的意见,在导证人。”

 他一开口,汗水随之涌而出。

 “反对成立。各位陪审员,请你们忘掉检察官刚才的发言。”

 藤野凉子眼中斗志昂扬的光芒隐去,她恢复平静的眼神,与健一的眼神稳稳地对了个正着。

 嗯,时机把握得不错。

 健一领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谢。就像上体育课练习传球时,自己找准时机传球给投篮高手。即使这种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发生,他也能够理解,凉子此刻的眼神确实有着如此的涵义。

 法警山崎晋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许可后,走到证人身边,他将手里的巾递给神原证人。

 “谢谢!”神原证人说着,用巾擦了擦脸。山崎晋收回巾,然后无言地回归岗位,不发出半点脚步声。

 “柏木口中的‘若无其事’究竟有何种意义,我并不明白。”神原证人对陪审员们说,“可是,到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柏木开始对我父母的事问东问西起来。”

 “都问了些什么?”

 “譬如,我对那时发生的事到底记得多少?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我又是怎么想的?”他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还问我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或恐惧等等。”

 “所谓证人的将来,是指什么?”

 “我认为他想问,等我长大成人后,是否也会像父亲那样患上酒依赖症。”

 一直屏息倾听着的旁听人员发出轻微的嘈杂声。

 “都是些会让证人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叫他别问了呢?”

 “我这样说过。”神原和彦的话音开始变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这样,内心的犹豫表无遗,“因为,不用柏木这么问,我自己也时常会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不能回避这些问题。再说,柏木问时候十分认真,不带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可这些都和柏木毫无关系。你是否出现过‘别多管闲事’‘别来惹我’的念头呢?”

 神原和彦的肩膀微微下垂:“刚开始,我倒没有那么想。因为柏木问得相当认真。”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常说,即使像他那样活着,也从来不觉得有趣。不知为什么而活,也不清楚活着的价值。”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对这样的回答,柏木满意吗?”

 “我觉得他不满意。”

 “类似的问题,他一直会问,是吧?”

 “是的。因为柏木在寻求答案。”

 “你是否觉得你必须帮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彦又摇起了头,一遍、两遍,边‮头摇‬边看着陪审团,“可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答案。呃,因为…”

 神原和彦用手抱着脑袋,皱起了眉头。

 “柏木说我有必须克服的障碍,因而容易找到活着的意义。”

 “必须克服的障碍?”

 “是指我父母变成了那样,我却没有崩溃。”

 “柏木认为,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嗯。其实我自己也考虑过,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活下来。尽管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健一想起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灵,飘飘,自言自语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要是我跟着父母一起死掉该多好。难道我不应该去死吗?

 藤野检察官深深叹了口气,连肩膀都跟着动了起来。她身边的两个事务官也在叹气。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红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难为情。

 “柏木和你经常谈论这些话题吗?”

 “也不总是这样。”神原和彦疲惫的脸上现出笑容。

 “那么,是在柏木心血来的时候?”

 “是他感到烦恼的时候。他问这些问题时都是很认真的。”

 “也无端地为你增添了麻烦,不是吗?”

 神原证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头。

 “你有没有过苦于应付的感觉呢?”

 神原证人点点头,回答道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抬起脸,对陪审员们说,“老实说,我有点不胜其烦了。”

 山野纪央和沟口弥生注视着他的侧脸。蒲田教子则在记笔记。

 “后来,我认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问题的答案。”

 柏木却因此感到不胜其烦。

 “在我向柏木表达这个意思之前,我曾问过我的养父母。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边,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小山田修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去。

 “那时养母回答我:‘不知道,不过,还是幸亏你来到了我们这里。’”

 萩尾一美一个劲儿地抹着脸。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会一直看着你,你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所以没有立刻领悟。可是,最终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

 “我也这么认为。”话出口后,藤野检察官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对不起,这是我的个人感想,请将其从记录中删除。”

 仓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红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当时,社团活动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谈的机会变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内心发生转变,你给了自己一个代。那么,你有没有过干脆放弃和柏木的友情的念头?”

 “有过,但我没能和他断绝来往。”神原说道,“升入初中后,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么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难再拉开距离。再说要跟柏木绝,我心底多少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觉得,要是我不关注他,他不知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你所谓的‘荒唐事’是指什么?

 “我最担心的是,柏木会不会‮杀自‬。”

 “你真的这样担心过?”

 “是的。他常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干脆死了算了。’”

 “喜欢这么说的人,往往都不是当真的,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柏木是当真的。我还感觉到,即使他不是当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话当真,他也会真的去‮杀自‬。”

 “你不觉得你很软弱吗?”藤野检察官毫不留情。

 “我确实很软弱。”神原和彦点点头,“我一直都很软弱。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边再有人死去。”

 旁听席上某个角落传出哭声。健一心头猛地一颤:会不会是柏木君的母亲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证人你不必一个人承担这份烦恼。”

 “是的。”

 藤野检察官目光锐利:“那么,你难道不能丢下不管吗?这毕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间的问题。”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证人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直愣愣地站着。

 很明显,他顾虑到旁听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经说过,‘我家的人都各顾各,十分冷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会担心。”神原证人低声说,“对不起。

 藤野检察官装作没听见。健一心里害怕,不敢朝旁听席看一眼。

 “从去年夏天开始,你就想和柏木拉开距离。那柏木有没有察觉到你内心的变化呢?”

 “应该察觉到了。因为我们是朋友。”神原说道。

 “你们有没有就此讨论过,或吵过架呢?”

 “那倒没有。”

 “尽管如此,你还是没能离开柏木,是吗?”

 “我一直在犹豫不决。因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担忧的迹象。”

 神原证人又开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下面说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并非柏木有意张扬。”

 陪审员们都点了点头。

 “我觉得,到了初二,对柏木而言,学校里的状况似乎越来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都知道这一点。

 “到了暑假,因为不用上学,这种感觉便淡了许多。可进入第二学期,情况再次恶化。偶尔通个电话,我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很郁闷。长此以往,就发生了十一月十四理科准备室里的冲突。”

 “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发生后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给我打了电话。”

 “柏木对你讲过冲突的详细经过吗?”

 “当时,大出他们的姓名对我毫无意义,但听完他的讲述,我对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柏木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他说,他终于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后不再去上学,感到很轻松。他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吧。”

 “你当时是怎么认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只要柏木能平静下来,暂时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调又变低了,“他说自己轻松了,可我觉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们闹出的冲突。倒不是怕大出他们报复,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贯作风不相符的,小孩子气的蠢事。事实上,听他叙述完事件经过,我就对他说,‘这可不像你。’”

 “请允许我再确认一下。”藤野检察官双手撑在桌面,朝前探出‮子身‬,“你感到柏木对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十分在意。他觉得后悔了,是吗?”

 “是的。不过,并不是害怕报复。”

 “柏木这么说过吗?”

 “这倒没有说过…”

 “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发生之后,证人你时常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吗?”

 “是的。”

 “你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据是什么?”

 神原证人扯了扯衬衫领口,似乎有些不过气来了。

 “柏木在不上学之后,变得比以往更加无打采,还总是抱怨说,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是的。如果他担心大出他们的报复,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他只是在对你逞强。”

 神原和彦看了看大出俊次。这是他从辩护人变为证人之后,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们。他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表现出过的反应,只是坐在健一的身边晃着腿。

 “所以,我并不觉得他在害怕报复。他在意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该做的行为。”

 “这些话,是在电话里,还是面对面说的?”

 “在电话里。”

 “电话是柏木打给你的吗?”

 “是的。那时,我已经不给他打电话了。”

 “柏木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发牢,抒发中的恶气吗?”

 “是的。”

 “那么,你是如何应对的?”

 “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我不了解三中的情况,只能说些不痛不的话…‘要不你干脆转学吧’之类的。哦,还有…”

 说到这里,神原和彦又咬住嘴,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

 “‘和龙泽老师商量一下怎么样?’”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我记不清了。”

 是吗?真的记不清了?还是即使记得,也不能在这儿说?健一心中暗忖着。

 大出俊次晃着腿,将桌子得嘎达作响。

 “老实说,对柏木心中的烦恼,我帮不了什么忙。”

 “柏木对此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很生气。那还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不打电话来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来联系神原了。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儿童公园见了面,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那座公园,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彦在那里碰过头。

 “之前,我跟他只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见过一次面。所以那次见面是时隔三个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脸色很差,我非常吃惊。”

 他将自己关在家中,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柏木是为了什么叫你出去的?”

 神原证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颗汗珠。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

 “什么东西?”

 “笔记本,就是上课用的那种。是遗书。”神原说道,“他说,他决定去死,所以写了遗书,要我替他保存着。”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充耳不闻。陪审团也不太安分。

 不一会儿,一切又自然而然地归于平静。

 “所谓‘去死’,是‮杀自‬的意思吗?”

 “是的。”

 “柏木决定要‮杀自‬,并将遗书交给你保管,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

 “那么你接受了吗?”

 “当时,我碍于现场的气氛,接受了下来。”

 “你问过他‮杀自‬的理由吗?”

 “问了。他说,活着很麻烦,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后来又怎么样了?”

 神原证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转向藤野检察官。

 “我拿着那本笔记本回家,又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两三天,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给柏木打了电话。我约他在同一座公园里见了面,把笔记本还给了他。由于是放学以后去的,时间应该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遗书,对吗?‘

 “是的。并且、并且…”他一时语,只是重复着同一个词,“我没想好该怎么说,只能一个劲地劝他‘不能去死’。我对他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等你长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样的反应呢?”

 神原证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十分冷淡。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冷淡?“

 “似乎是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随后他间道,‘你没有当真,是吧?’”

 “意思是,你并没有认为柏木是真的要‮杀自‬,对吗?”

 “是的。他还说,‘如果你当了真,就不会说这种不痛不的场面话了。“健一把铅笔放在桌面上。总是这么攥着,非掐折了不可。

 “确实,我当时并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杀自‬,有点半信半疑。但我发现,指责我‘说这种不痛不的场面话’的柏木是当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来越较真了呢?

 “我越发觉得,是不是不该把遗书还给他?可到了那时,我就算收回那本笔记本,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遗书后来怎么样了?”

 “柏木带回家了。我以为他去世后会在他房间里找到的。事实上却没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处理掉了。”

 因为遗书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这样的念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说‘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这样的话。”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难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吗?”

 “是的。”

 “这样你就越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问他,‘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

 健一心想:简直是在往陷阱里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进退维谷。他自己跳入中,又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断落入越发狭窄的深处,无法自拔。身处狭窄底的他,看到在广阔的外轻松生活着的神原和彦,感到气愤不已。于是他憎恨起试图离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关心他。

 藤野检察官不急不躁地继续提问:“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神原和彦头大汗,不得不用巾擦拭,背部的衬衫也透了。

 “他说,我的那些‘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今后会发现人生的意义’之类的说法…”

 陪审团的九双眼睛注视着他。

 “是不负责任的。说我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随口打发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说,‘如果能证明你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就相信你。’”

 “怎么证明?”

 旁听席上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父母死去时,我只有七岁。”神原和彦说,“但是,对那起事件,我并非毫无记忆。父亲的疯狂,母亲的哭泣我都记得,只是…”他息似的微微颤动肩膀,“我是尽量不去回想那时的情景。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没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认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了?

 “我没能直面自己的荒唐遭遇,没有与之对决,所以我能若无其事地活着,还说‘人生的意义以后总会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样的事,我还觉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无所谓’。柏木说,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我是在逃避现实。

 逃避就逃避,关你事。健一将捏紧的拳头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不活下来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还这么使子。

 “所以,只要我不再逃避…”

 现在的神原和彦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够直面我的过去,直面与我父母相关的记忆,将这些往事逐一回忆起来仔细玩味,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那我的话便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出于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样想,那活着或许就是有意义的。”

 面对神原证人多少有些混乱的陈述,藤野检察官毫不动摇,快刀斩麻般的话语响彻法庭:“只要证人你做得到这些,那他就相信你说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并打消‮杀自‬的念头。柏木是这么对你说的,对吗?”

 神原证人点了点头。汗水又从他的下巴上滴了下来。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那天游戏的目的。”

 ·

 “那是个游戏,对吧?”藤野检察官说道,“是一场关乎柏木生死的游戏。“藤野凉子也已经汗浃背了。事务官萩尾一美为她递上手帕。

 “对不起。”对井上法官打过招呼,凉子用手帕擦了擦脸。

 陪审员们抓住这个间隙,以各自的方式放松了一下。沟口弥生脸色苍白,蒲田教子注视着她的脸,‮摸抚‬她的后背。竹田陪审长似乎也很担心,‮动扭‬长长的身躯看着这两名女生。

 “真吃不消。”

 听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嚷,健一不由得抬起眼帘。

 “虽说我像个大笨蛋…”

 我像个大笨蛋。这是俊次新发现的表达方式,充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没看健一,腿不停地摇晃着。

 “你想退庭吗?”健一问道。

 话出口后,健一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真是这么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彦的证言,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如果他不愿意努力理解,不待在这里也无所谓。不,应该说他没必要留在这里。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出一副立刻要反扑的凶相,可随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神气个,我会听你的指使吗?”他赌气似的伸直‮腿双‬,哼了一声。

 藤野检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对不起。下面继续进行证人询问。”

 凉子一开口,俊次又开始晃腿了。

 “从①到⑤的场所…”说着,她又抿紧了嘴

 “嗯。”证人应道,似乎在鼓励对方,鼓励在进一步深入探寻之前略显犹豫和胆怯的藤野检察官。

 “是证人你选择的吗?”

 “不是,是柏木决定的。”

 “这些场所都凝聚着证人与去世的双亲间十分个人化的记忆,柏木能够指定吗?”

 “在此之前,我时常跟他说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记得。”

 “是你主动向他讲起的,还是柏木要你讲的呢?”

 “这个很难说。柏木问过我,有时我也会主动讲一些。就是说,呃…”神原证人稍事思考后,继续说,“刚才我说过,如果我父母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那还是让柏木知道的好。因为柏木的嘴很严,他也确实一直为我保守着秘密。而且他记好,同样的事不会问好多遍。所以,呃…”

 下辩护人的外衣,回归普通初三学生模样的神原和彦,说起话来竟有些结巴。他的‮体身‬似乎也缩小了许多。

 “我时常也会有向别人谈起我父母的冲动。这种心态矛盾的。我从不和养父母说那些事,因为说了只会让大家尴尬。不过,在我想找人谈谈的时候,柏木就显得,呃…怎么说呢?”

 “比较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谈话对象?”

 “对,就是这样。”

 神原和彦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和他说话,我也觉得很轻松。也许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讲过的内容,比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还要多。”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过去,已经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记忆。你们之间的关系巳经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这样的。”

 如果换作我,会怎么样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彦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经过的人,我会怎么样?

 说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个瞬间,我会逃之夭夭。那个神原和彦竟会有那样的过去?我会惊恐万分。我不知该如何与他交往,会躲得远远的。

 时不时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倾吐。神原和彦的这种心态一点也不矛盾。无论养父母对自己多么好,也不能向他们讲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须照顾到他们的心情。这样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么,能够听他讲述的只有柏木。当时我并不在场,藤野凉子也不在。哦,对了,我在场也没用,可要是凉子在场就好了。

 而这个藤野凉子,眼下正以检察官的‮份身‬面对神原和彦。

 “当柏木提出要开始这个游戏时,你有没有想过拒绝他?”

 “没有。”

 “是不是担心,如果拒绝,会得罪柏木,或许会使他立刻走上绝路?”

 神原和彦稍作思考。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他正从心底唤出当时的自己,并质问道:喂,‮实真‬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担心不能说没有,可我是在优先照顾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对凉子点了点头:“柏木提出这个游戏时,我十分吃惊。我心想: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真要这么做,那就不要做游戏,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去寻访那些凝聚着我与父母间宝贵回忆的场所。”

 蒲田教子点了点头。她的手依旧‮摸抚‬着沟口弥生的后背,安慰着这个亲密好友。

 “刚才我也说过,对我父母的事,我已经调整过来了。虽然并非完全调整过来,不过做一做那样的事,也是不错的。”

 “那么,在柏木提出这个游戏前,你有没有主动寻访过从①到④的四个场所?”

 “没有。我一直在回避这些地点。可是,在与柏木交谈时我想到,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避了,而且必须去寻访一下。”

 “你向柏木说明过这个想法吗?”

 “说过。所以我同意做这样的游戏,还对柏木说,我没事,一定会让柏木满意。”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商量好游戏规则,约定完一些具体事项,便在当天开始了那场游戏。

 “于是你按①到④的顺序寻访了这些场所,每到一处就给柏木打电话,是吗?”

 “是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来到了指定的场所。”

 “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

 藤野检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

 “证人只是向柏木报告,说自己来到了①的位置,来到了②的位置?是否向他详细说明过你到那些地方后的感受?”

 “我们说好,这些事以后再说。柏木最在意的还是我是否真的到过那些地方。”

 “证人你确实遵守了游戏规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吗?”

 “是的。”

 “可是,光通电话,并不能真正起到确认的效果。你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在新宿,事实上你或许在别的地方。仅靠语言,柏木无法判断你是否遵守了约定。”

 “我也这么想过。制定游戏计划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言又止。

 “我曾经提出,让柏木也一起去,这样不是更好吗?”

 “柏木是如何回应的?”

 “他说,让我一个人去才有意义。我必须独自面对过去,否则游戏就无法成立。他相当坚持这一点。”

 “结果就变成在每个目标地点的简短通话了?”

 “是的。”

 “这几通电话的间隔时间,基本都是两个半小时。这是由证人你决定的吗?”

 “不是,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

 “几点在这里,几点在那里,是这样的吗?”

 “是的。”

 “可是,你实际寻访这些场所时,时间应该很宽裕吧?在两地间移动似乎并不费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处,都会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检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回忆。”

 “心情很沉重?”

 证人点了点头。

 “中途想过要放弃吗?”

 “时而想要放弃,时而又觉得不该放弃。但总体而言,并没有预先料想的那么难受,毕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说道,“虽说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结束了人生,但他们也并非一直不幸。我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是个认真又和善的人,和母亲十分亲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绝不是个坏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语。

 “在做这个游戏前,我尽量不会去回忆我的父母。在某段时期,这样做也是必须的。可这样一来,连美好的回忆也都随之一同封存了起来。”

 柏木卓也提出的游戏撕开了神原和彦贴在回忆上的封条。

 “我想起许多我在七岁时不太懂,现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检察官所说,我的时间很宽裕,就利用多余的时间思考了很多。”

 “虽然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事先料想的那么痛苦,是吗?”

 “是的。我觉得一定是我成长了,也是养父母教育的结果。所以,在思考亲生父母的同时,也想起了许多养父母的事。”

 神原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检察官和陪审员们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证人对大家道了  M.uG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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